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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钥匙

只要谈到老王,我就不得不远溯到如今不提倡写的那个年代里去。

真抱歉,我尽量避讳,实在不得已,用虚词代替。

老王,这是位极好心的人,所求无不应。大家都说,若是全社会都像老王这样,走向极乐世界的日子,谅不太远。

但那个年代刚刚来临,他却比谁都早地进到他们机关的“那里面”去了。

半夜里来弄走的,整个楼里的邻居,心都瑟缩着。因为若是像他这等良民,尚且不肯放过,岂不人人自危?虽然随后好多人陆陆续续都到各自单位的“那里面”去过,饱受从灵魂到皮肉的煎熬,但是时间长短不等地都出来了,老王还留在“那里面”。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犯了什么天条。

接着,当然不完全受他牵累,他妻子到“那种”学校栽水稻去了,他儿子走“那条道路”到广阔天地去了。等老王被放出来,只有锁得紧紧的大门在迎接他。

你肯定认为他冤哉枉也,白遭一程子罪。其实,咎由自取,也怪他,谁教他好心来着?老王也是快要放出来前,才晓得自己获罪的原因,千不该,万不该受人之托,为一个他毫不相识的,算是朋友的朋友,组装过一台晶体管便携式收音机。此事放在今天,不值一哂,那时候,半导体在国内出现,尚属新奇,未免少见多怪。加上这位朋友的朋友,喜欢听不该听的电台播音,喜欢炫示他知道而别人不知道或不该知道的消息,可以肯定,他不会快活很久,而且会把老王这位制造者供认在案。

那个时代,想象力极其丰富,老王自然是条大鱼,惊动上上下下。反正我们邻居都亲眼目睹,老王家哪怕连蚂蚁能爬进去的缝隙,都放不过。所以,他终于明白为了什么以后,顿足叹息:早知道我何必现买参考书,现学,还赔工搭钱装这玩意儿呢?

后来我们责问他:“你疯了吗?你也不会,干吗揽这倒霉的差使?”

他无言以答,大家也原谅了他,谁让他是好人咧!接着,那种好人无可奈何的苦笑,让你看着揪心。

他给放回来了,从“那里面”放出来的,自然不会敲锣打鼓。老婆孩子不在家,无人接他,老王挟着铺盖,形单影只地在久违的家门口徘徊,思量着怎么进屋。

我和他住对门,听到动静,出来一看,竟是他,喜出望外,顿时向全楼邻居呐喊:“老王回来啦!老王回来啦!”说实在的,老王挺有人缘,终究是个肯帮忙的人嘛!楼上楼下,男女老幼,都朝我们这层楼集中。

老王拦阻我:“你别招呼大家,我还进不去屋咧!”

“钥匙呢?”

他拍拍口袋:“丢了!”

看来,即使马上给他妻子孩子分别发去电报,也得一个礼拜后才能收到钥匙。而且,老王担心得有道理,吃一堑长一智,此话不假,他认为会不会使神经过敏者,看到明码电报上“速将钥匙寄来”的字样,百分百地会以为是密谋暴乱的联络暗号之类,大家听了也觉有理,那是个正常人都不正常,不正常人更不正常的年代,千里迢迢拍来电报索要钥匙,即使不往政治上猜疑,至少也要和财物联系起来,日子又休想太平。何况远水不解近火,有人建议:“干脆撬开算了!”

老王大惊失色:“那怎么敢?可别,可别……”

邻居们发现,老王在“那里面”,倒没有像传说的那样,被“那个”得厉害,至少未用担架抬回来,但他那诚惶诚恐的神态,可见受教育之深,触灵魂之深,要比皮肉的痛苦,更刻骨铭心。大家也就只好由他,那时候,出来又进去是家常便饭,也不想使好人为难,随他便了。

整整半天,在那里研究这门锁,其实这极普通的暗锁,使劲一撞,锁舌就断裂,小偷几乎都这样破门而入。我哪敢劝他,借给他胆也决不会干。直到我请他在我家随便吃点晚饭,发现他到底把门打开了。因为久不住人,屋里一股潮湿的霉味直呛鼻子。

“哦!我的天!”

一个好端端的人家,竟折腾散了架,真惨不忍睹。

老王喜欢助人为乐,他妻子、儿子也都有这样的优点,所以,这个家曾经是全楼的中心,经常高朋满座,串门的客人不断。此人又极聪明,极钻研,虽是一个机关的文职人员,但却是大家公认的能工巧匠,修理钟表,无线电,各种家用电器,可以说是他的拿手戏,而且他并不像某些帮忙的人那样,需要向被帮忙者索取报酬的,老王从来是无偿服务,他那圆圆的面孔,堆着笑,透出他那良善的天性。只要你登门求他:“老王,我这事怎么办呢?”哪怕他正在吃饭,马上放下饭碗招呼,“别急,别急,让我看看!”有人开玩笑说,哪怕你抱只母鸡去求教他为什么不下蛋,他绝不拒之门外,会跑到新华书店买来有关养鸡的书研究,然后给你答复。

因此,可以想象他家必然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现在,这个家好像刚经历过一场强烈地震,整个屋子里的物体,都不在它原先应在的位置上。我能理解我这位邻居此时此刻的心情,估计这余震还在他心头不停颤动,因为失去应变能力,只好这样呆呆木木的了。我连忙稍稍清理出一块可放把椅子的地方,让他坐下来。为了努力消除掉他可想而知的苦痛,没话找话,竭力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显然也不晓得对这乱糟糟的一切,从何下手才好,只是摇头。我觉得一个男人要抱头大哭,实在是很难堪的,可他的情绪,离这种爆发大概不是太远。“嗳!”我想法岔开他的思路:“这门怎么打开的?”

“就这么打开的呗!”

“你真行!”

“行什么?”

“手艺没丢!”

“嗐,我去买了把这样的锁……”

谢天谢地,我心里想,总算把他从那苦痛边缘拉回来,我一边听他讲,一边觉得好笑,老王还是老王,他依然故我,这位仁兄居然把一把新锁全拆卸开了,研究锁的基本结构原理,钥匙和锁簧的吻配关系,锁的暗码装置和钥匙齿缺的道理。“然后呢?……”我不想让他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他告诉我,他又找到了一家修锁配钥匙的小铺,向人家求教,经那里师傅的指点,他才知道从哪里能买到差不多当废品处理的旧钥匙。

我听着听着笑出声来。他奇怪地站起来审视周围,问我:“我有那么可笑的事吗?”

“你呀!老王,看你样子好像变了个人,可内里,你还是你啊!”

他跌坐在椅子上,“我呀……”那一言难尽的神色,眼泪马上要像决堤之水似的溢出了。后来,我向他机关的人打听过,老王在“那里面”是不是被“那个”得很厉害,吓破了胆?回答很简单,他所受到的“那个”,绝不是最上乘的,当然也不是下乘的。可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那里面”呆着,于是便像狗一样地互相咬,就这样而已。这使我茫然,好像解答了我的疑问,又好像仍然使我糊涂。

对于那个年代,大概也就只能这样理解。

我想,还是要让老王渡过这最初的困难时刻,慢慢适应了也不会老伤心的,我只好还在锁和钥匙上做文章。当然要从浪漫主义角度谈这个话题,譬如说锁和钥匙其实是人的双重心理组合啊!譬如说人与人的关系总和等于锁和钥匙的相互依存又相互对峙啊!也许老王会把兴趣朝别的方向拓展,但我了解我的邻居诗情画意不多,更偏重于脚踏实地,只好谈他从处理那种物资的地方,三文不值两文买来的旧钥匙。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各式各样的钥匙,他当然也未必有此眼福,经我一说,这位泪水汪汪的老兄,也被他无心买来的这堆旧货吸引住了。那是钥匙王最早的一批收藏品,不超过一百把。后来,他的藏品快达到五位数了,有人建议应该向英国吉斯尼世界纪录大全登记备案,要不是他万分惶恐(自打他从“那里面”出来后,便落下这无端就恐惧万分的病根)地拒绝,怕他早成为钥匙收藏家的世界冠军了。

这堆钥匙也只有在那个年代从各门各户、各箱各柜跑到一起,也只有在那个年代才王谢堂前,像垃圾一样跌落到寻常人家。老王买来后急于打开门锁并未细看,原来钥匙这不起眼的东西,不仅是一门工艺,还是可以展开想象翅膀的艺术品,是很有鉴赏价值的。

“天!”老王这才发现,“这么大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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