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老牛,蛮好的人,就是有点“那个”。
“那个”是很难说得准确的词。因为你无法用什么不安于位、官瘾很足之类词句来贬损他。老实讲,远不如他的人都爬得更高,阿猫阿狗不是当了这长,便是那长。他有这方面欲望、要求和不满,也属正常。当然,没有这些修养上的不足,算是至德至贤。他做不到这点,便有点“那个”。
老牛是我朋友,颇不见外的朋友,经常在电话里向我宣泄这方面的欲望、要求和不满,这些话在他所工作的那个部门又不好随便讲的。据他讲,他们那个部犬牙交错,人际关系紧张。对我讲了,一是泻了火;二是不害怕我打小报告什么的。我虽然觉得他“那个”,其实我同情他,圣人终究不多。
他说,当然是电话里说,你看,我姓牛,生来是拉车的命,偏不叫我去拉,猫拉狗拉,我歇着。
歇着不好?我是懒散惯了的人嘛!
唉唉唉,你是写小说的人嘛!我是做工作的,我是有劲使不上,使不出哇!
我说,老牛,你们那位新上台的部长,不是也安排了你嘛!并没有让你赋闲嘛!
得啦得啦!不提还好,一提他在电话里声音高起来,我现在是爱国卫生委员会的副主任,绿化委员会的理事,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总干事,幸亏没成立门前三包委员会,否则,怕也会给个常委当当。
这不很好?我以为。
唉唉唉,你根本不懂。大有夏虫不可语冰之势,不愿意和我谈论下去。似乎为了证明他目前这样安排,无论如何怎么说,也不尽合理。他告诉我说,老枪讲了——这位老枪是前任部长,他是从来不赞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
不过,我明白,一到台下,讲风凉话就比较容易。
今年,老牛的日子好过些了。一旦“那个”了,最怕冷落了。他不怎么来电话了,这表明他心情舒畅。
按说,五十出头年岁,正是当官好季节。本来嘛,写小说谁不想往好里写,当官谁不想往大里当。虽然类比得有点不伦不类,但拿破仑不说过嘛,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老牛这样也不算太“那个”。不过,他急切了些也是真的,由急而不耐烦,由不耐烦而对新部长怨艾,由对新部长怨艾而益发靠近老枪。我劝过他,那是一条沉船。他不信,他说我无法了解老枪在部里的实力,何况上头根子特硬。那么,也许可算一艘潜水艇,这就敢情好了,老牛信心十足,兴致勃勃。
作为朋友,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果然,潜水艇出动了。
那是春天,对了,春天。
“在家吗?”
“当然在家。”
“写小说?”
“你说得没错。”
“看电视吗?”
“偶尔打开瞅上一眼半眼的。”
“见到老枪了吗?”
“他怎么啦?”
“他露面了,灰了好一阵以后——”老牛比他上级还兴奋。
“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
偏是刚才我们全家围桌大啖水萝卜,也怪,今年不知由于春旱,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些外貌看来似乎可以的心里美萝卜,吃一个糠一个,令人败兴,竟忘了打开电视机,错过了一睹风采的机会。
因为老牛时不时提到,我也似乎熟悉这位老枪。这绰号我到底也没弄清来由,因为他喜欢打猎?因为他老叼着板烟斗?因为他老资格?因为他总会在适宜的气候露面,表明他的正确,而在相反的情况下住院(枪老了,难免出点毛病)?我有点好奇。
“怎么,他又正确啦?”
“这传递出一个信息!”
“是吗?”
“当然啰!他们那样冷落老枪和我们这些人是不对的,借此来弥补一二,其实我并不赞成老枪赏这个脸,他还是去参加会议了,也好,让人们知道老枪和我们的存在。”
“那又怎么样呢?”我想,老枪该不会卷土重来?这可能性似乎不大。
老牛这就太“那个”了:“上头对他们挺不满意,剋了个结实,那零号工程搞得他们好狼狈,活该!”
“老枪有复出的希望?”世间事情本也多变,倒不足为奇。
“年龄不是绝对的杠杠。”他信心百倍。
“你呢?老牛!”我从他话音里,感到那跃跃欲试之心。
“我也并不留恋零号工程,只是他们太过分,滴水不漏,肥缺全部囊括。”
好啦好啦,我劝他消消气,息事宁人。我怕他会不会受老枪影响至深,形成偏见。当然,可以谅解,他追随老枪多年,可以上溯到五十年代末期。而且他还是老枪的猎友,他的枪法加上老枪的猎兴,使他们俩关系密切。听说,部里据此对老牛颇有微词,我也觉得有点“那个”,但岂止他一人呢?蔚然成风的事,也不好去苛责他。
他振振有辞:“只是一块打打猎,有什么?”
他总后悔走错一步棋,不该从零号工程离开,把位置腾出来。老枪估计错误,不瞒你讲,老朋友,本来老枪把我弄回部里,是准备提名我为副部长的。不说了,不说了。电话里我看不出他脸色,不知该多懊丧。新上来的这位年轻部长,不但不需要老枪扶上马再送一程,而且颇不客气把一些老臣从掣肘的岗位上请开,老牛是一位。趁他陪老枪去打猎的时候,撤销了他的零号工程指挥部总指挥职务,而委任他管“不准随地吐痰”一类属于精神文明领域的事情。做得也够绝的。
转氨酶一下子到了五百,住了医院,我去看他。
他瘦了许多,我劝他想开些,吐痰好管,罚款五角,多轻松。但他宁肯不轻松,有什么法子?说来说去怪老枪,偏在关键时刻去打猎。对这位前部长嗜杀成性,我深不以为然,他好像过多久不扳动枪机便心痒手痒。所以,一当他显得正确了,便有收拾谁的习惯,怕是这种嗜好的延续。
“会翻过来的。”老牛在电话里强调。
他这一说,我倒替追随现任部长的人捏把汗。
“老牛,”我提醒他还是少安毋躁,别忘了十年“文革”期间,他也有点“那个”。
他自然不听我劝。“老枪早预料到,他会东山再起!唉,回头九频道还要重播,你看一看。”
因为糠萝卜烧心,也没有再开电视,睡了。
我这老朋友怪有意思,聪明能干,其实完全用不着“那个”,那是很辛苦的事情,需要聚精会神,需要察言观色,需要曲意逢迎,当然还需要违心地去做什么,去说什么。老牛,你何苦来,那都是没本事没能耐的人才必得投靠谁的,你用不着!他讽刺我是外星来的,孤陋寡闻,如今(这是他的原话)当官还用得着本事和能耐吗?笑话,所以你只能写小说。我仍旧提醒老牛,潜水艇也不是不可击沉的。新部长绝非无根的浮萍,老朋友你可要注意哦!
他认为我根本不懂老枪背后撑腰者多硬,新上来的目前日子难过,零号工程砸锅了,上头已明确说了,这是盲目引进的典型。
我马上糊涂了,这不是老枪任上的德政吗?我试探地问,如果追究责任,你老牛也脱不了干系,陪着老枪飞越重洋考察,而且你一直担任总指挥长职务。
他不理会,却意识流地转变话题。他说,他在红都新近定做了一套西服。
“怎么?要出国?”
“不出国就不兴穿哇?”
“春天快过去了,有钱不买半年闲!”
“哈哈哈,你真迂腐。”
我想象我朋友穿上西服的样子,一定很神气。人嘛,究竟是人,虽然有点“那个”,但陪着老枪灰了一阵,现在光鲜些似不为过。
夏天来了,西瓜开始上市,也不知今年雨水大,还是我不走运,竟碰不上一个好瓜。
电话铃响。
“在家吗?”
“当然在家。”
“写小说?”
“你说得没错。”
“看报了吗?”
“报?”
“老枪的名字出现在头版,注意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