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她这口头禅“我早说过”,更坐不下去了。说实在的,我和涂大姐共事多年,竟没有觉察到她这用词习惯。
“我早说过,防微杜渐。我提拔了毛妹,并不因为老部长而放松严格的要求。你对她工作上绝对放手,在行动上绝对放心,在思想上绝对放任。你别着急辩解,你别……”她硬不让我解释根本不存在她说的这一套政策,真是他妈的,昨天去开了个会,出了怪胎,连我领导方法也总结出三条反面经验。“我问你,老李,啊呀,啊呀,你这人一急起来就沉不住气,回头足有你讲话的机会,局长正在你们处和大家开会,恐怕还要和你交换意见……”
我使劲掐了一下大腿,确有痛感,说明我并不是在梦中。然而,这边隔离审查,那边发动群众,真有“文革”卷土重来的意味。我深信,酷暑尚未来临,有人便发热昏了。我真想朝她吼:“你负他妈的屁责!连亲爹妈也管不住儿女,与我何干?”也许三十年来修炼,道行到了家;也许胆量和酒量一样,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地减弱。火气还未酿成,先在肚中化了。于是重新入定听她讲。回处里干什么,参加批斗会,乖乖,局长都出动了,中国人最善小题大做。
看来是应该精简机构。若不由于人浮于事,大家闲得发慌,才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呢!
按照毛妹的评论,越是没业务能力的领导,也越是善于搅是非。我很怀疑,这未必是她的见解,老部长时常抛出一些精辟独到的看法,可能毛妹在她姐姐家听到的议论,也未可知。但毛妹半只眼睛瞧不上涂大姐,也是事实。她被老太太提拔,不仅无感恩之意,还说这手法太拙劣,弄得涂大姐既恼火又伤心。
她把毛妹作遗产留给我,无非想教我不得安宁。谁知我并不像她事必躬亲,把权抓得很紧。毛妹挺能干,又年轻,而且洒脱爽利,头脑清晰,干吗不让她锻炼锻炼呢?她工作得很开心顺手,大家,尤其是年轻人挺赞成她。除此以外,她活动能量也大得吓人,对于舶来品,有她们那样人家子弟形成的网络系统,可以提供。她经常在办公室里给大家带来喜悦和惊讶,半打装的连裤袜,才八块钱,意大利产品。香港最新潮泳装,用不着付外汇券。去年冬天,她给我买到一顶芬兰老头帽,果然暖和异常。初戴的那些日子,处里时有开心笑声,大家都感到处里气氛融洽多了,活跃多了,效率高了些,差错少了些。毛妹非但不是麻烦,而是举足轻重的骨干。涂大姐当处长多年,也许这是唯一值得称道的德政——用毛妹做行政秘书。
现在终于把她免了。
似乎还不仅仅要免掉她。
“我?”我觉得我再不幽默一下,我似乎要爆炸了,“涂大姐,昨天我可没去作妇科检查!”
涂副局长不以为然地摇头:“我问你,你是不是讲过,毛妹将来是块当处长的材料?”她说着打开了笔记本。
哦!天,这随便说说的话,竟记录在册了!
“昨天下班后,我找咱们处一些老同志碰碰头。事情发生了,总得找找原因吧!”
真是搞运动惯了,雷厉风行,够迅速的。
其实,那天说了这话,毛妹竟然用冷淡的口气回敬我一句:“李老师,我以为你不应该这样看重职务,处长怎样,用扫帚扫,用畚箕撮!”碰了个软钉子。她这种内里冷和外表的热,构成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所以我难相信她会做出那等愚蠢的行为。毛妹的精明,会算不清这份账?然而,涂大姐在等着我的答复,我只好说:“记不得我曾经说过——”然后我也不客气地反击:“即便说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总处于发展过程中,没准毛妹将来是当部长的料。”我补充一句:“她姐姐的公公,我们部的领导,也不是一开始就当上部长的。”
她面无表情地说:
“何必再提他,已经下台了。”
她是最怕老部长向她要数字,每当这时候,总客气地叫我李工,让我去应付。
“老李,你是不该这样封官许愿的。多不好,助长了年轻人不健康的情绪,我早说过——”
又来了,“我早说过!”
我看了看表,局长召开的会还未了结,矛头肯定不是毛妹,而是指向着我。涂大姐又在翻笔记本,很像“文革”期间抛材料整人的样子。虽是老一套,熟门熟路,整和被整的,彼此心里有数。但一个尽量占得眼前上风,一个尽量避免吃眼前亏地僵持着,因为无数事实证明,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和失败者。我心想,毛妹到底道行浅些,跑了。其实她应该算是有胆识的姑娘,即使真丢了丑,也用不着被人缺席审判。
我始终记得前不久微机故障,几千份文件调不出来,备份也丢了,眼看着上级等着要资料数字,她反过来安慰我:“李老师,责任在我,我到哪儿也不赖账。资料,你放心,我们连轴转苦战几天几夜,也要赶出来!”后来,查清了是计算机终端出了毛病,责任在厂家,来了计算机专家,起死回生,算把她解脱了。涂大姐像消防车跑来灭火了,一进统计处,见毛妹穿了件阿迪达斯牌运动短裙,她先火冒三丈,“在机关里穿这种短裙是不合适的,把心思全用在这上头,工作能不出差错吗?”
毛妹说:“涂局长,至于我穿什么衣服,与这件事无关。我这算不算超短裙,您最好还是问问你们家小四、小五!”
涂大姐生了一系列女儿,那时不讲计划生育,要讲,我们处决不会成为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她哼了一声,问我:“看怎么办吧?”
毛妹的那张脸更白了:“微机是我主操作的,若够枪毙的罪名,我脑袋绝不缩回去。”
涂大姐年轻时也挺注意仪表,公家发下来的制服,她必改得合体才穿,这是她讲给外人听的,对本单位的女性绝不会说的。所以特别正经的她,一见毛妹时髦穿戴就皱眉头,“哼,还洒法国香水,我们那时只用维尔肤和44776香皂!”最不满意毛妹经常带头穿新潮服装,后来才得知内情,她家的小四、小五,加上没考上大学的小六,都以毛妹为样板,朝涂大姐要穿要戴。
“那么,老李,你也许能知道一些情况,蛛丝马迹总会有的,她和谁,按你设想。将来帮助毛妹,也好对症下药。处里人讲(又看了一眼笔记本),毛妹说过多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不知道信赖比信任,是不是更进一步?”
这绝对是专案组的手法。
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写完了,又在写第四次浪潮。可是这一套手眼身步法,竟原封不动。我也谨遵旧章,老规矩:沉默。
“那她也许会告诉你,对谁比较有感情?听说她身后有好几个追求者,情书不断,她还念给人听。是不是说过,我还没玩够呢,才不急着嫁人把自己拴住?假如她并不想爱谁,怎么能怀孕?而且还是怪胎?莫名其妙啊!唉!我早说过,防微杜渐——”突然,她提了个问题,“老李,也许我不该说,我在当处长那阵,小办公室里长期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提拔了毛妹,她桌子就搬进来了。我到局里工作,你自然进了小办公室,这就是说,一年多快两年,那小办公室里只有你和毛妹——”
如果不是局长这时推门进来,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当然,也可能甚至微微地一笑,因为我究竟在部里若干年,是个有修养的人。但从局长惊吓的眼神,可以想象我的脸色,不是近乎心绞痛发作,就是快发羊痫风了!“老李,你怎么、怎么啦?”
涂大姐仍旧那句话:“我早说过,防微杜渐——”
局长是新提拔的年轻干部,很会当官,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既没有昨天,也没有今天,没头没脑地说:“你们处今年忙得连春游都顾不上,一定要补,一定要补——”
涂大姐和我一样懵懵懂懂:“那毛妹的事情呢?”
他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简直乱弹琴,岂有此理。医院忙着分发防暑饮料,把病历袋给装混了,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
我一下子跌坐在那里。两眼发黑。
“老李,你说春游,其实该是夏游,十渡好呢?还是更远点,慕田峪怎样?要不,南戴河?”
我只能听到他的讲话声,眼前迷迷蒙蒙。无论如何,我们计划生育先进单位的称号,算是保住了。毛妹既然没怀孕,当然也就没有怪胎说,那就更用不着人工流产了。我估计,干吗估计呀,如果真去南戴河,这个毛妹肯定穿着比基尼泳装,第一个冲到大海里去。
局长接着对涂大姐讲,他叫她老涂,告诉她,正式文件里写着的,老部长是顾问。“据说,要让他抓一抓我们这些配合部门咧!他打报告辞过,上头不准。”
“啊!”涂大姐似乎曾经预料到的,“我早说过,老部长还可以再干几年的。”
我眼神渐渐清晰,终于看见了涂大姐,她还和以前一样严肃得沉重。
于是,一切复归于平静。以后骑车上班,再没人瞟我,盯我,打量我了。我想,也许这世界上偶尔有点子怪胎也好,要不,这平淡的生活,岂不太平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