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骚”嘲讽他:“所以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做一个人,总是清醒,总是要保持清醒,也够累的。”
他们两个,一个也许太顺,一个也许太不顺,只要碰在一起,准是针尖麦芒地顶嘴。这一回很例外地,老梅非但没反驳“牢骚”,而且颇有感触地拍拍他肩膀表示首肯,接着又吆喝我们大家把杯子满上。
“你不唱了?”
“我不唱了。”
“换个题目?”
“好,换个题目!”老梅赞成了,“咱们言归正传……”
“牢骚”打断他,举起酒来:“除去老梅,为我们享受离休待遇的人,平安至死而干杯!”
“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外?”
“你会有希望当副部长,这不,新部长登门拜访,你和他又拉上了联大这份乡谊……”
老梅苦笑:“别扯淡了!”
他是我们当中最幸运者,而且一直走运,甚至“文革”也没冲击了他什么。有一次我从干校回来,看他继续自在,不免眼红:“你倒混得不赖,造反派没收拾你?”他笑笑说:“谁当官能少了牵马扶蹬的。”当时,我羡慕他,可不佩服;事过若干年后,到了大家都该划句号的年头,对他这一辈子,我佩服,可并不羡慕了。
“我们这位新部长……”
“牢骚”不愿意听了:“你这职业病又犯了,三句话不离上司。”
“你误会了,我是说,他能记起当时许多事,也许儿童时代留下的记忆最不容易抹杀,他居然谈到了咱们班的一位同学,教他们唱过歌。”
“谁?”
老梅说出个女性的名字,怪陌生的,在座的似乎都没有一点印象,互相瞅着,看谁能想出些由头来启发一下。
“老梅,这你升官有望,你和新部长共同语言挺多的嘛!恭喜您啦!”
“你真的忘了,‘牢骚’?我才不信。”
“你不知道我脑血栓后遗症吗?”
“她对你还有过一段感情,你不会忘记的。”
“哦!我忘掉的东西太多。老梅,谈别的话题吧!”
老梅说:“不,我正想问你,你后来去过她家乡了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多事我已经记不起什么了。”
老梅忽然慨叹地说:“你能有可忘的,也算一种幸福。”
谁也弄不懂他这句话,大概他是喝多了,便把杯子从他手上夺下来:“出息,没当成部长,这份颓唐,真不像是班长你了。”
“真的,回过头去看看,没有可记的,才没有可忘的。我也想了好久好久,才想起她叫黑妮——”他在那无可记也无可忘的头脑里搜寻似的,“她是我们班最早离开人世的一个,而且是横死,忘了?”
“哦——”有人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回家跳了崖的?”
“她好像没多久就离开联大了,对不,老梅?”
除去“牢骚”可能由于脑血栓形成,记忆力损害外,这黑妮的外号,使我们一点一滴地把这遗忘的形象回忆出来了。
“她的《燕燕下河洗衣裳》唱得蛮好的,晚会节目!”
“她就是本乡本土的人,说话有点山区的味。”
“对了,老梅,她家似乎是老区哪个县的开明士绅,相当进步的。”
“后来,我们下乡参加土改工作团,她没去,她回老家了,她不知为了什么自杀了。”
“老梅,有一年春节,你和她还一块演过秧歌剧《夫妻识字》,你忘了,头上扎羊肚子手巾……”
这位班长显然被蜇了一下,杯里的酒都泼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如果,我这一辈子有可以记、可以忘的,恐怕就是这最初,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爱。从那以后,我就好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怪不得他邀我们来聚聚,大家都沉默了。
“‘牢骚’,我想问一下,这也是你最早的一次罗曼史吧?”老梅拿酒杯去碰他一直擎在手中,光看不喝的酒杯。“我记得,你到底还是去了的。”
“我什么也想不出了!”
直到席终,我们也打不起多大兴致来,于是便在寂寥中散了。
我和“牢骚”慢慢地溜达回家,夜阑人静的马路上,踩着飘落的黄叶,脚下竟发出窸窸窣窣的脆裂声,清晰可闻。“牢骚”很有点诗人气质,他说:“我几乎不敢举步,真不忍心踩碎他们最后的梦——”接着,他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想想,老梅也挺悲哀,是不是?”
我停住脚,问他:“这么说,你并没有忘记!”
“不能忘的事情,永远永远也不会忘的。”
“那你们俩,当时……”
“只能是一种朦胧的、淡淡的恋情吧。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她是个极富幻想的女孩子,她绝没想到斗争会那么残酷。破灭了,便从她家乡有名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彻底绝望的必然结果。”
“死前,曾经来过一封信,他是班长,他去,也许能得到这份爱情,也许她会觉得还可能活下来。”
“他没有去?”
“当然,而且还不让我去。”
“你也没有去?”
“去了,可晚了。”
“那他今天往事重提,为了什么?追悔?”
“也许是这样。”
我问“牢骚”:“你说你忘了,又为了什么?”
“怕追悔——”
我们继续往前行进,他踩着落叶,仿佛自语地:“一个人从来没有痛苦,没准也会成为一种痛苦。你说,老梅一生,除去这一个淡淡的梦以外,还有什么?”
黄叶仍在纷纷坠落,虽然是生机的终极,但每片叶子,都有过它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