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开会,商讨防猫之计。一耗子举手说,我有高招。若是能在猫的脖子上挂一铃铛,按物理学定律,音速传播为每秒340米,猫跑得再快,赶不上声音快,所以,我们在听到它的铃铛响后,有足够的时间得以逃脱。众鼠哄然叫绝,认为此计绝对应该获得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谁去给猫挂这个铃铛呢?
当然,这是一个笑话。但是,在有皇帝的年头里,中国文人的命运,基本上和耗子也差不多,对于坐在龙椅上的那只猫,为了安全,为了保命,最佳之计,那就只有保持安全距离,而且离得越远越好。如果,你一定想去给他挂上铃铛,除了迪斯尼动画片中的米老鼠,恐怕不会有一个幸运儿能从猫爪子下逃脱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猫玩耗子,哪有耗子玩猫的道理?然而,你要知道,一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耗子,反其道而行之,偏要玩玩这只猫,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种结局必然为悲剧的行动,在鼠类世界中,我相信其发生的可能性为零。再笨蛋,再愚蠢,再混账的耗子,除非它存心找死,不会尝试这种以卵击石的自杀式游戏。但在人类世界中,就不一定了。文人,尤其读了太多书的文人,会有干出这等事的悲剧人物。魏晋时期的何晏,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将司马懿那只“病猫”逼到墙角的耗子。当然,动笔的,哪有拿枪的厉害,“病猫”再病,也是猫,耗子终于还是被猫收拾了。可是,无论如何,这只耗子让司马懿不得不装病,不得不装可怜,即使这种一袋烟工夫的得占上风,暂时领先,也够中国文人扬眉吐气一回了。
在中国文化史上,何晏是个很有名的人物。
此人精通玄学,擅长诗赋,《三国志·魏书·曹爽传》说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他的《论语集解》一书,很是了得,历代《论语》研究者,都不敢忽略的权威著作。这样一位满肚子都是学问的人,其实应该更明智,更清醒,更能识别利害,更能高瞻远瞩才是。但何晏,不知是学问太多,大智若愚,聪明过了头,则傻,还是身为贵裔,养尊处优,百事不省,在生活上成为一个呆子。此公对于世俗环境下如何做人,对于常规格局下如何生存,对于外部世界下如何适应的一些最普通,最简单的常识,竟然一窍不通,成了一个不识利害,不知深浅的白痴。
所以,只有这位读了太多的书,写了不少的书的何晏,才敢试一下耗子玩猫的游戏。
你还别马上就耻笑他,因为,就是他,差一点就将那只病猫拿下。如果结局是他来处置司马懿,而不是司马懿来处置他,魏晋史就是另外一种写法了。因此,我很佩服何晏,因为他作为一个其实是耗子似的中国文人,在玩猫的过程中,曾经成功过,曾经接近过完全成功过,那就很了不起。
专门研究魏晋文人的鲁迅先生,看不上他。所有不正经的人,在正经人的眼里,都很难得好。鲁迅先生极正经,所以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谈到何晏时,不怎么肯定他与司马懿的这一次正面斗法。中国人习惯于成败论英雄,因为司马懿最后胜了,何晏终于败了,故而着重讲此公的弱点部分。鲁迅说,“何晏的名声很大,位置也很高”。“第一,他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先;第二,他喜欢吃药,是吃药的祖师。”鲁迅还说:“其实何晏值得骂的就是因为他是吃药的发起人。”当然,还包括他的“空谈”,这都是他在历史上所留下来令人诟病的恶性循环名。
一、在中国,自东汉末,到魏,到晋,从豪门望族的达官贵人,到上层社会的文人雅士,可以用“好庄老,尚虚无,崇玄谈,喜颓废”十二字来概括其整体的精神状态。这些老少爷们,经常聚在一起,手里摇着用鹿科动物麈的尾巴做成的拭子,一边拂尘驱蝇,一边议论风生。有点近似茶馆的摆龙门阵,也有点近似咖啡店的沙龙集会。不能说因他的推动,举国上下,一齐以侃大山聊天度日,但社会精英阶层,文化杰出人士,基本上就以这种玄而又玄,虚之愈虚的交谈,消磨终日,何晏是当之无愧的始作俑者。这中间,上者,探讨学问,针砭时事;中者,品评人物,飞短流长;下者,闲侃无聊,言不及义。于是,便有“清谈误国”这一说。出现这种风气,既有知识分子逃避统治者高压政治的一面,也有无所事事吃饱了撑的一面。而一个社会,都在那里耍嘴皮子,述而不作;一个民族,都在那里坐而论道,乱喷唾沫,绝不是件好事情。由何晏倡起,夏侯玄、王弼等人的助长,这种手执麈尾的清谈,成为中原社会的一种颓废的风雅,一种堕落的时尚。注《资治通鉴》胡三省,对此深恶痛绝。“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犹末已也”,可谓流毒深远,影响广泛。
二、在中国,名曰强身,其实自戕,服用“寒食散”的病态嗜好,从魏晋起,盛极一时。鲁迅就认为古人这种食散的恶习,类似清末的吸食鸦片,为祸国殃民之举。而在魏晋年间,食散,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有权势人士的一种标志。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由石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种药物配伍的方剂,因这些矿石类药,虽具有某种健身作用,能够强体轻身,或者,还具有一定的性激素作用,起到房中术的效果。隋代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寒食散发候》一书中就说到了这点:“近世尚书何晏,耽声好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但食后奇热难忍,需要散发,否则有毙命之虞。两晋期间,士人竞相仿效这种纯系自虐的行径,以示时尚,以示潮流,但也无不因药的毒副作用,和强烈的刺激性,造成相当程度的痛苦。然而,不这样也不能显示自己的品位,和所隶属之高贵阶层。因为服药者必须有钱、有势、有闲,才敢玩这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腾自己的游戏,否则,轻则中毒,重则伤命。这种恶嗜,荼毒之广,为害之深,竟风靡至隋、唐,食散的带头者,还是这个何晏。
在鲁迅先生的文章中,我们知道,服了寒食散或五石散后,痛苦难耐,非常人所能忍受。因其所含药物成份,《抱朴子》为丹砂、白石英、紫石英、雄黄、白矾、曾青、磁石;《诸病源候论》为石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尽管自魏至唐,其配伍方剂,至少不下十余种,莫衷一是,但都离不了以上所列硫化物及矿石等燥热上亢类药。所以服药以后,要行散,要挥发,要冷食,要静息,纯系自虐,不得安宁,否则,药性散发不出,就会出大问题。
既然服药如受罪,为什么还自讨苦吃?因为,在古籍《神农本草经》中,这些药石被视为“轻身益气,不老延年”的上品。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等传统医学书籍中,更认为具有壮阳及治疗阳痿的功效。所以,古人服散,实际上是看重其所能起到的“伟哥”作用。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有“贪饵五石,以求房中之乐”的说法,也证明了当时人服药风气所为何来。
你要是对国民性作一点调查研究,就会知道中国人是多么喜欢赶热闹、凑热闹和看热闹了。
如果你的记忆力还好的话,当不会忘掉二十年前,红茶菌大行其道,鹤翔桩遍地开花,神功大法欺世惑人,特异功能招摇撞骗,弄得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笑话奇谈。如果你的记忆力不那么坏,当还能记得三十年前,持红宝书,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搞大批判,早请示,晚汇报,抓革命,促生产,最高指示,万寿无疆,文攻武卫,造反有理等等绝非一句两句能够说得明白的行为和语汇,是怎样的泛滥成灾过啊!但这些曾经在中华大地上热闹过的事物,确实是使那时的中国人,为之跟头把式,为之连滚带爬,为之起哄架秧子,上行下效,万众一心,集体无意识地涌动着追逐着,而成全国一片红的大好形势呢!
中国人之容易被蛊惑,容易被煽动,容易盲从发飚,容易上火来劲,遍及各个领域,各个阶层,甚至像文坛这样一块不大的所在,今天是裤裆文学,明天是胸部写作,后天是学术超男,再后于是网络抄手……每一个风起潮生的热点,每一件波澜涌现的事端,都会有追随之粉丝,崇奉之门徒,呐喊叫好;都会有奚落之看客,反对之群众,骂声不绝。总而言之,所有这些风靡一时,轰动一方的大事小情的背后,其实,最初都是一个或一伙领袖式人物,在那里制造这种热闹的兴奋点。
契诃夫写过一篇小说,说一个人,站在涅瓦大街上,直愣愣地朝天上看。其实,天空里没有什么,一只偶然飞过的鸟,一片偶然飘过的云,不过如此,他看得很出神,很投入。有人路过他的身边,看他观天,不知所观为何,也跟着停下脚步,把脸仰起来。接着,又有人路过这两个人的身边,看他们齐仰着脖子,怔怔地看天,也不由自主地把脖子仰起来。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相继加入了这个仰脖子观天的行列。随后,路上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执勤的警察也走了过来,人越聚越多,谁也说不上朝天空里看什么,和有什么可看,但每个驻足观看的人,都若有其事地,一本正经地,看得十分起劲。
盲从和盲动,是一种动物本能,人虽为万物之灵,但有时也控制不住这种一窝蜂的愚蠢。
整个社会,和整个社会中的人,自觉不自觉地循着一股潮流运动。这其中,有极少数的先知先觉分子,在那里制造潮流,引领潮流;有一部分后知后觉分子,在那里追赶潮流,鼓动潮流;而绝大多数不知不觉分子,则不明底细地被裹胁于潮流,不知所以地盲从于潮流。公元初,何晏就是这样的一个带引号的“先行者”,“先驱者”,“先锋分子”,将魏晋社会带入“服散”与“空谈”的潮流之中。但是,我认为,一个人能在历史的潮流中起到作用,能将绝大多数人都搅得团团转,能在时代的进程中,发挥影响,无论正面,或者负面,都非等闲之辈。司马迁说过一句话,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那也就是说,能行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说实在的,你可以不赞成他,你可以看不上他,然而,能让上层社会中的众多人物“清谈”,能让精英阶层的贤达名流“食散”,你就不能不佩服他确实了不起。
一个人,且不论对其评价如何,若是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些或好或坏,或深或浅的印记,任由后人加以评说的话,应该承认总是有他与众不同的才智、能力、禀赋,和天性等等过人之处。所以,“男子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的晋大司马桓温的名言,不能说没有道理,倘是资质凡庸一般,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一生行状,无可述及,也就难以卓尔不群,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名字了。所以因为中国历史,向来都是由皇上指定的那些正统的,主流的文人学士来撰写,离经叛道的何晏,成为一个不被看好的人物,也就是可想而知的命运了。
何晏就这样在中国历史上带了一个坏头,起到了很不好的效果。但是,话说回来,你能制造出这样影响社会的潮流吗?
何晏(190—240),字平叔,南阳宛人。他的官职,三国正始年间的侍中尚书。他的身份,玄学家兼文学家,但他最令人侧目的,身为曹操的养子,曹魏政权的驸马爷,那可是再嫡系,再正宗不过的皇亲国戚。更何况他来头不小,出身于贵族世家,祖父何进(也有一说是何进之弟何苗),就是引西凉军阀董卓到洛阳除宦官不成,结果自己把命送掉的国舅大人。他依赖妹妹为汉灵帝皇后的裙带关系,而顿时满身朱紫起来。汉重门第,魏重流品,何进虽为大将军,但屠户出身,很被当时的名门望族所鄙视,而不大受人们尊敬。正如巴尔扎克所言,若不经过三代的教化,成不了真正的贵族。到了何晏这一代,果然就很出息了。这位何家的后裔,不但“少有异才,善读《易》、《老》”(据《魏氏春秋》),以才秀知名,而且还是一位在各类史书上都盛赞的美男子。看来,何家的遗传基因,到了这一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异。尤其,他皮肤白皙,俨若施粉,连魏明帝曹睿都测验过他。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就绘声绘色地描写过的。“何平叔美容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虽然吃下刚出锅的汤饼,满脸流汗,结果证明何晏面不敷粉自白,容不施洗自净。所以,曹操的小女儿金乡公主,看上了这位帅哥,嫁他为妻,从此成了最高统治者的养子兼乘龙快婿。
魏晋时期,很讲究人的仪表和风度,尤其在意男性的阳刚之美。曹操身材矮小,颇感到有点自卑。有一次,他接见北方匈奴派来的一个使者,怕自己个头不高,派头不够,找了一个身高马大的卫士,装扮出王者的样子做他的替身。接见仪式之后,魏王随从问这位使者,您对我们主公的印象如何?使者说,倒是站在主公身后的那位捉刀人,其威武、威风、威严、威势,很有震慑的力量。
稍晚一点的嵇康,与何晏一样,也是美男子,倘非如此,也做不成曹家的女婿。嵇娶曹操之曾孙女长乐亭主,《晋书》称他“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雕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世说新语》称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这两位美男子,都被曹家的金枝玉叶看中,而成为驸马,但宫廷从来是政治斗争的聚焦点,你既然敢下水,就不能怕淹死,你若是不愿溺毙,你就永远站在干岸上。成为东床佳婿的何晏和嵇康,最终还是因为这份婚姻背景而送了命。
“太祖(曹操)为司空时,纳晏母并收养晏,见宠如公子。晏无所顾忌,服饰拟于太子,故文帝(曹丕)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尝谓之为‘假子’。晏尚主,又好色,故黄初时无所事任。及明帝(曹睿)立,颇为冗官。”(据《三国志》引《魏略》)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说到何晏,“至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那真相现在可很难知道,很难调查。因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马氏很讨厌他,所以他们的记载对何晏大不满。”其实,司马懿将他视为“曹氏一派”,只是看到他作为曹操养子,又娶了公主,这样早年间的表层现象,并不符合他后来不得志的处境和被排斥的状态。曹操活着,他是有倚仗的,曹操死后,后台没了,失去保护伞的他,自然先要受到曹操继承人曹丕的压制,曹丕死了,后又受到曹丕继承人曹睿的冷遇。何晏在这样长时期的雪藏日子里,我们能够理解这样一个才华人品,无不出众的何晏,倘非自怨自艾的沉沦嗟叹,便是自暴自弃的莫名躁惘。而要通过食散,作出怪行止引人注意,通过空谈,发表怪言论令人惊诧,也是一种作为和手段罢了。
于是,直到240年齐王(曹芳)登极,曹爽亲政以前,近五十年间,始终处于抑郁压迫的精神极端失落的空虚之中。由于总不获重视,不被青睐,便形成的悖谬逆反的心理。加之他自以为卓识,有坟典之学;自以为睿智,有如椽之笔;自以为机捷,有王佐之才;自以为善谋,有韬略之能;然而,珠玉在前,市人不识货,金声玉振,大众不响应,因此,他沉湎于清谈、醉心于食药,与正统文化相忤,与主流儒学相逆,都和他所处的环境之压抑,心态之郁闷,不得施展之遗憾,长期摒弃之孤独,不无关系。所以将他定性为“曹氏一派”,其实,并非完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