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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1644年的北京——文人的节操

在所有的汉语辞典里,“节操”一词,都解释为“气节操守”。其实,细细考较起来,“气节”和“操守”,是一回事,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气节”者,是一种精神,是存之内心的,常常看不大见;“操守”者,是一种行为,是形之于外的,倒都全在别人的目光之下。“气节”,是对于信仰、信念、教义、宗旨的坚持,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表露出来。“操守”,是对所认同的主张、观点、决定、方针,在为人处事,言行举止,感情性格,志趣追求上所表现出来的状态。“节操”一词,若是译成英语的话,就大不如中文简捷。要用一长串的单词,“highmoralprinciple,moraliy”,滴里嘟噜,绕半天舌头,才能说清楚。也许,这就是方块字的优越性吧?

公元1644年,夏历为甲申。这一年,天下大乱,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人,过得可谓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这一年为明朝灭亡之崇祯十七年,同时又为清朝开国之顺治元年,历史上习惯称之“明清易代”。但就华北地区而言,特别是京畿一带,很难将本年自三月十九日起,至四月三十日止的大顺政权撇开不论。李自成,也就是闯王,他率领的这支一直被蔑称,其实也算准确说法的“流寇”,基本上为乌合之众的农民起义队伍,席卷了大半个中国之后,终于在这年春天的一个细雨夹雪的早晨,到达他的终结目的地。

不过,这个短命政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北京停留时间不长。可这条汉子曾经有效地统治过京城一个月零十天左右,是确凿不移的事实。关于这个政权为啥如此短命,北京的坊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言:本来,据《推背图》,李自成至少应有四十年的真命天子运,可那些“迎闯王,不纳粮”的农民军,在打京城之前,闯王许诺他们天天要像过年那样快活。因为农民视之为一年之中最大的快活,莫过于过年。而过年的最大快活,莫过于包饺子。进城以后的这四十多天里,大顺军顿顿按领袖的指示,让供养他们的市民百姓,剥葱剁肉,擀皮拌馅,包饺子吃。大街小巷,胡同里外,都支开大锅大灶,整个北京城,成了桑拿浴房,热气腾腾。由于中国贫苦农民,只有过年那一天,才能吃上一顿饺子,杨白劳的女儿喜儿也以玉米面饺子来“欢欢喜喜过大年”的。这下可好,闯王的四十年帝运,就被这些天天过年吃饺子的嘴,在四十天里,统统吃掉了。

四月二十九日,是这位老陕在北京的最后一天,那天他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居然在撤军的最后一刻,还有条不紊地,以颗粒归仓的精神,做了几件大事,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农民革命家的好心情。第一,于武英殿正式登基称帝;第二,追赠七代皆为帝、后;第三,立妻高氏为皇后;第四,穿上龙袍、戴上冠冕列仗接受朝拜,同时派牛金星替他到天坛行郊天礼(他实在忙不过来了);第五,放火焚烧宫殿及九门城楼(我带不走的谁也甭想得到);第六,将拷索所得金银及宫中帑藏器皿,全部熔铸为饼,每饼千金,约数万饼,载以骡车。二十四日凌晨,从德胜门进京的他,又从德胜门开溜了。(据章开沅《清通鉴》)

老天爷说,一年只能过一次年,不可以天天过年的,这就是农民暴发户的不成气候了。然而,这种揶揄背后,也反映着农民掌握政权,难以逃脱“其兴也勃,其殆也甚”的宿命。民间有一句谚语,“别把豆包不当干粮”,没有这支农民军,明未必亡得如此迅速,清未必胜得如此轻松,明清易代也就未必如此手到擒来,天上下馅儿饼,吴三桂降清,打开山海关,多尔衮遂居天下,说到底,其实是捡了个便宜。

不过,由此证明,这一个多月的北京,上演的是一出明与大顺,然后清才加上的三国演义,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可耻的小花脸或者小瘪三吴三桂。事实上,满清的睿亲王是从李自成农民军手里夺得了明朝的首都,而明朝的崇祯皇帝并不是败于多尔衮,是败于李自成,才登景山顶吊死在歪脖树上的。由于朱由检上了吊,紧接着,大顺军进城,家家户户的门上,大书“顺民”,以保全性命。而且,大顺军是一支不讲究辎重后勤、保障供给的队伍,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路吃大户而来。所以北京城的这些顺民们,每五户要摊派一名大顺军,保证其有饺子可吃。紧接着,那小花脸或者小瘪三,由于老婆遭大顺军扣留了,一怒之下,将关外八旗兵引进京城,于是,这些板凳没有坐热,饺子尚未吃够的一众庄稼汉们,放火烧了北京,向西向北分路开拔走了。于是,全城百姓赶紧扯下门板上的“顺民”帖子,人人薙发,个个留辫,诚惶诚恐,奴才一般地向大清王朝磕头,表达忠诚。

“闯贼本无大志,自得牛李后,始知收拾人心。至京师,颇严军令。然其下为贼久,令虽严,不能制也。军士初入民室曰:‘假汝灶一炊。’既食,曰:‘借汝床一眠。’将眠曰:‘雇汝妻女一伴。’不从则死。已又编排甲,令五家养一贼,民不胜毒,缢死相望。”这是清人吴伟业《鹿樵见闻》中所载,显然有道听途说的成分,不可尽信。但可以想象这支农民革命军,进得城来,那种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快活日子,怕是高兴得连做梦都会笑醒的。

由明而大顺而清,这样贴烧饼似的翻来覆去,可苦恼坏了公元1644年京城内的百姓,一会儿向这位菩萨烧香祷告,一会儿向那位尊神哀求饶命,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像那个小花脸或者小瘪三吴三桂,那般没皮没脸的。连一位姓费的宫女,还怀利刃想刺杀强暴她的大顺军高级首长呢?更何况权贵、勋戚、文臣、武将;更何况商绅、贤达、名流、耆宿;更何况文人、儒士、清流、雅客;更何况生员、役吏、书办、文案……都不能幸免地要面临这场生或死,战或降,走与留,宁死不屈或苟且偷生的选择。

于是,就在公元1644年的北京,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高风亮节之士,也看到了为数可观的道德沦丧之徒。

现在回过头去看,在这一年的明、清、大顺三方的角力中,以李自成最具优势,因为明朝的腐败使他得到广大农民的支持,而襟黄河,控江汉,据太行,逼京畿,坐拥中原的军事集结,完全可以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等到强清弱明,鹬蚌相争以后,坐收渔人之利。可这位闯王,到底沉不住气,要是他不急于当皇帝,不急于消灭明王朝,还真有可能出现三国鼎立的可能。然而,人性的悲剧就在于,一个种地的庄稼汉,他的全部生存哲学,就在春天播下去一粒种,是为了到秋后收获到手的那一把粮,这就是中国数千年小农经济社会养成的最根深蒂固的现实主义。至于明年,至于后年,至于十年、五十年以后,对他来讲,都是扯淡的事。李自成,这个米脂驿卒,也是一个眼光至多能看到来年开春的农民。自崇祯二年为“流寇”起,至此已十五年了。1643年攻下西安以后,这位闯王决定不再“流”了,已经“豁出一身剐”了,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敢把皇帝拉下马”,是到了将朱由检拉下龙椅,由他来坐江山的时候了。

李自成,显然这样盘算,如果俺不到北京去摘这个桃,关外的清人肯定先下手为强了。与其由他捡这个便宜,为什么我不捷足先登,抢先一步?庄稼已经熟了,就得赶紧开镰,李自成革命十五年了,这本种田经没丢掉,像一个怕误了节气的米脂老汉,对他婆姨说,俺要到北京城收庄稼去了。

应该承认,李自成一路“流寇”过来,由小而大,由弱而强,能有今天的辉煌,并不全是他的能征惯战,指挥有方,而是,第一,明朝已绝对腐朽,第二,地方官已完全失控,第三,老百姓已无以为生。设若这三个因素,有一个不成立,李自成将永远是一名东奔西窜的流寇。前辈作家姚雪垠先生穷其毕生之力,用长篇历史小说证明,此人在政治上的高明,在军事上的成熟,真是煞费心思到了极点,一定要将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游击战略的十六字方针,落实到李自成的实践中去;一定要将毛泽东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建立根据地,用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思想,贯彻到李自成的行动中去,使他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一个了不起的军事家。这难度该是多大呀!

其实,在文学上,真实,是最美的,百分之百的真实,百分之百的美,要是美到一百一,一百二,就可能要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了。有什么办法呢?在中国文学史上,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常常是大家、名家、老作家的难以规避的致命伤。为一个人写,而想得到大家的鼓掌,恐怕是很难两全其美的事情,这也是姚老一生为他这部著作,终于未成“显学”而抱憾不已的事情。

上帝其实挺吝啬,不会特别垂青于谁,如同下雹子一样地降下文学大师。因此,在文学史的某个阶段,出现大师缺位的空窗期,是很正常的。至少,当代中国文坛,就处在这种真空状态之中。因为,连上世纪三十年代时的鲁迅、胡适那样的大师,也找不出一个。于是,一些志大才疏的狂妄分子,或自我感觉为“大师”,或众人哄抬为“大师”,或主流加冕为“大师”,或砸下银子为“大师”,这样,文坛便出现“大师多如狗”的热闹场面,而成为人们不禁摇头的笑话。

幸好,大家也都明白这一点,小说不是正史,古人早说过了,“小说家言”,乃街头巷尾的“稗史演义”罢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若信以为真,则大谬不然。因为,李自成再伟大光明正确,毕竟跳不出时代的局限,作为一个农民的政治家,一个农民的军事家,不可能具有高屋建瓴,俯瞰全局的战略观点。

农民守着土地,有其勤劳朴实善良本分的优良天性,一旦离开土地,那小农经济制度所养成的短视浅见的小格局,贪得无厌的大胃口,阴冷残酷的报复心,冒险盲动的破坏性,种种弊端,便会暴露无遗。随着权力的逐渐增大,欲望也逐渐膨胀,随着身价的日益抬升,野心也日益狂妄。君不见近年来那些“双规”的党政干部,报纸上作过统计的,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有着比李自成还好的出身和成分呢!

《社会科学报》(2006年11月23日,第2版)的一篇文章,对近年来犯罪领导干部的出身作了统计。其中出身于城市者为24.36%,出身于县城者为34.62%,出身于农村者为41.03%。这数字,值得深思。

公元1644年,大年初一,在西安过年的李自成,他要建大顺国,称大顺王了。看来,他是打算先实习一下,预演一下,然后,到北京紫禁城里,再戴上那顶皇冠时,就省得京城老少爷们笑俺们老陕,土得掉渣了。大顺政权的成立,说来几乎等于笑话。究竟是这年的初二,还是初三,甚或是初四成立,这帮革命家都说不准了。有一条可以肯定,不是初一,那天尽忙着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了。道理很简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着一盏香甜可口的稠酒,面临“分田分地真忙”这桌盛宴的农民军,自然是要看着碗里,望着锅里,计算能到自己手下多少胜利果实了,哪会费心思记住建国的日期。于是,什么时候立国,什么时候灭亡,史家索性一概忽略,直当一群乌合之众的儿戏。但李自成很起劲这个政权,造历书,封功臣,开科取士,檄告远近,露布天下。国号曰大顺,年号曰永昌,以西安为西京,为他的临时首都。未来的大顺国首都,他宣布,就是马上要去攻打的北京。

二月二,龙抬头,李自成就率大顺军浩浩荡荡出征了。

先陷汾州,再取太原,后夺大同,势如破竹;接着,攻上党、彰德,占固关、真定,逼近京畿,然后,发起总攻。三月十一日,据宣府,十五日,破居庸,十六日,陷昌平,十七日,大顺军包围京师,十八日,拿下外城,农民军由外八门蜂拥而进。这种闪电般的进攻速度,比之拥有阿帕奇直升机,悍马装甲车的美军攻伊部队,有过之无不及。这支农民军跟随闯王做“流寇”,南北驰驱,东西征战的队伍,终于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看见德胜门城楼子上的黄瓦翠檐,一群一群飞翔的鸽子,甚至依稀听到更远的,也许是紫禁城上空嘹亮的鸽哨。在众军呼啸中,骑在乌骓马上的李自成,我想他是应该开心的,很开心的,从统帅的观点,这是一个大获全胜的日子,从老农的观点,这是一个丰收在望的日子。那时的他,决不会料到,不出一个月,还要从这里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所以,我不解,在北京市的五环路外,由德胜门去昌平的公路上,有一尊李自成的骑马雕像,那张农民的脸,为什么一定要那么神色凝滞、严峻、忧郁和不开心的样子呢?

这应该是那天崇祯上吊时的面部表情,他万万没有想到,横征暴敛,赋繁税重,天灾频仍,官逼民反,竟是在造就这支浩浩荡荡的掘墓人队伍,大明王朝终结的一天,终于来到。

李自成在摆阔、讲排场上,远不及他的唐代同行,公元881年1月,黄巢率他的农民军入长安时,据《资治通鉴》:“乘金装肩舆,其徒皆被发,约以红缯,衣锦绣,执兵以从,甲骑如流,辎重塞途,千里络绎不绝,民夹道聚观。”看来这位陕西米脂驿卒,还存有农民的忐忑,不敢太傻狂了。而那位山东菏泽的私盐贩子,已是彻底变质的农民;农民一旦成为流氓无产者,便无恶不作了。

“丁未昧爽,天忽雨,俄微雪,须臾,城陷。”“贼千骑入正阳门,投矢,令人持归,闭门得免死。于是俱门书‘顺民’。”十九日,晨,李自成攻进内城,崇祯帝“易靴出中南门,手持三眼枪,杂内竖数十人,皆骑而持斧,出东华门。内监守城,疑有内变,施矢石相向。时成国公朱纯臣守齐化门,因至其邸,阍人辞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门,门坚不可启,天且曙矣。帝御前殿,鸣钟集百官,无一至者。遂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之寿皇殿自经。”崇祯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基本上属于狗肚鸡肠之辈,心胸狭窄的小人一类,不过,死得较惨,大家还多能同情他。

据说崇祯死前遗诏中自我辩白:“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顺治十四年福临视察思陵,拜曰:“大哥大哥,我与若皆有君无臣。”看来,这两个人有点同病相怜呢!(李清《三垣笔记》)

也许这天清晨,些微的雨雪,稍稍打乱了李自成入城式的安排。直到“午刻,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伪丞相牛金星、尚书宋企郊等五骑从之。”接下来,便是清人谷应泰在《明史纪事本末》卷八十的《甲申殉难》一章中,所写的那些惨绝人寰的死难场面。

从这个月开始,是北京城建城以来最血淋淋的死亡年。

1.怀宗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贼李自陷京师,帝崩于煤山,大学士兼工部尚书范景文死之。初,贼犯都城,景文知事不可为,叹曰:“身为大臣,不能从疆场少树功伐,虽死奚益?”十八日召对,已不食三日矣。饮泣入告,声不能续。翌日城陷,景文望阙再拜自经,家人解之,乃赋诗二首,潜赴龙泉巷古井死,其妾亦自经。

2.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元璐闻变,曰:“国家至此,臣死有余责。”乃衣冠向阙,北谢天子,南谢母。索酒招二友为别,酹汉寿亭侯像前,遂投缳。题几案云:“南都尚可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因诏家人曰:“若即欲殓,必大行殓,方收吾尸。”乃缢死。三日后,贼突入,见之,颜色如生,贼惊避他去。一门殉节,共十有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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