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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时人不识李二曲——文人的品格

在清代文字狱案中,有两个名为“名世”的文人,常被混淆。一为《南山集》记南明事而被康熙开铡的戴名世(1653—1713),一为附年羹尧写拍马诗而被雍正收拾的钱名世(1660—1730)。雍正这个人,颇具阴刻的幽默感,书写了一块“名教罪人”的匾额,令其高悬于自家门口,每天一早起来,第一件必做之事,要向这块御题匾额磕头悔过。“文革”期间的“早请示、晚汇报”,不知是否受此启发?

清初最著名的思想家李颙,字中孚,号二曲,理学名士,闻于关中,为陕西盩厘(今周至)人。与孙奇逢、黄宗羲并为“清初三大儒”,又与眉县李柏,富平李因笃,共称为“关中三李”。是一位重磅级的学问极高、品望极著的大人物,《清史稿》称他:“布衣安贫,以理学倡导关中,关中士子多宗之。”难怪康熙如此高看,如此关注,如此当回事地,竟屈尊要到西安来会他一会。

李颙幼年失父,家贫不能自给,无力支付塾师束修,乃辍学自读。曾讲学东南,主持书院,问名求道者,不绝于途,成为一代宗师。玄烨不是一位附庸风雅的政治家,是一个相当识货的统治者,他既然要追求这个广告效应,那必然会物色这样一位具有票房价值的明星。

当时,陕人一概呼他为二曲先生,这也是中国人喜欢以地名代替人名表示尊敬的一种方式。周至这个县名,是解放后给简化了的。原来的繁体字,难认难写,但有讲。水曲为“厔”,山曲为“盩”,他也就自号“二曲”。一个文人能得到家乡父老子弟的如此认同,能得到当时士林杏坛的如此敬重,自有其非同小可之处,更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其实,说白了,康熙所戒惧的,也是百姓所赞赏的,一是他始终保持着虽不得不妥协但绝不阿附,不得不苟全但从不合污的清流身份;二是他始终保持着宁可清贫,不失节操,甘于淡泊,不求闻达的遗民心态。

对任何统治者来讲,文人中的大多数,他们是不会太放在心上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早就把耍笔杆者的软骨头和脓包蛋,看得死死的了。无论哪个朝代的知识分子,不管明朝的还是清朝的,不管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按其生存态度而言,绝大多数是奉行“活着主义”的。在他们心目中,活着乃人生第一要素。活得好,当然好,活得不好,也要活下去。再好的死,不如再赖的活。活着,既是最高纲领,也是最低门槛。这类聪明和比较聪明的文人,通常不会抱残守缺,通常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砸,通常不会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面对明清鼎革而发生的突然变化,这些“活着主义”者,相当程度地不自在了一阵。当最初的躁动不安期过去,随后的徘徊观望期过去,很快也就接受新主子坐稳了江山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遂有了改换门庭,重觅出路,调头转向,再寻新机的抉择。一个个或认输,或低头,或膺服,或投诚,来不及地向新朝效忠。对这些大多数信奉“活着主义”者的文人,康熙看得透透的,只消诱之以利禄,威之以强权,不愁他们不诚惶诚恐地跪拜在丹墀之下。

但是,文人之中,并非皆是随风转舵,见机行事,改头换面,卑躬屈膝,信奉“活着主义”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将品格的完整、言行的一致、信仰的忠贞、操守的纯洁,视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境界,他们认为信念、理想、主义、真理,是与生命等值的精神支撑。既然如此,皇上说什么,威权说什么,主流说什么,甚至,老天爷说什么,他们那一根筋是不为所动的。

所以,像李颙这样既不抵制,也不反抗;既不合作,更不顺从的文人,在关中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在全国产生的强大感召力,是康熙的一块心病。

早在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年轻气盛的玄烨,时方二十四岁,曾经想藉“博学宏词科”的征辟运动,使这位“关学”的领袖人物李颙就范,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难厘清其时吴三桂正叛,战事吃紧,忙于调兵遣将镇压三藩的康熙,应该不会抛出,而且似乎不必急于抛出,这样一个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措施的隐情了。

我不禁想到,在这一年前的1677年(康熙十六年),所发生的两件事,是促使玄烨忽然心血来潮的起因。一是这年的十一月,康熙发出“博学宏词科”谕旨的前两个月,一个聪明得不能再聪明,滑头得不能再滑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高士奇入值南书房,为内阁中书,这个中国文人中玩文学、玩政治的八段高手,对此举的推动,当有重大干系。中国文人之收拾文人的不遗余力,远胜于中国皇帝之收拾文人的雷霆万钧。皇帝之收拾文人,固然可怕,但除了政治,还是政治;文人之收拾文人,不但可怕,政治之外,还会纠缠进复杂同行相妒、文人相轻的感情因素,那结局必更为刻毒惨烈。他成为康熙倚重的文胆以后,绝对有可能,出这个馊主意。作为文人的他,作为同属顶尖文人的他,对那些不曾失节,更未叛卖,学望深远,举足轻重,品格完整,民望所归,一言一行,模范天下的同行,自然有一种无颜故国的惭恧。我相信,推动玄烨加快实施整肃政策,反映了高士奇拉大家一齐下水的阴暗心理。

高士奇(1643—1702)又号江村,杭州人。据说他进出内廷,必出袖中小金弹丸,馈送小太监们,故尔康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在其掌控之中,由此而获宠遇。御史上书弹劾过他,说他“出身微贱,其始徒步来京,觅馆为生。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擢补翰林。令入南书房供奉,不过使之考订文章,原未假之与闻政事。而士奇日思结纳,谄附大臣,揽事招权,以图分肥。内外大小臣工,无不知有士奇者。声名赫奕,乃至如此”。

然而,康熙却认为:“士奇无战阵功,而朕待之厚,以其裨朕学问者大也。”所以,他始终得到康熙信任。看来,一个聪明、滑头的文人,只要能唬住皇帝,再糟糕也能飞黄腾达的。

二是这年的十二月,康熙发出“博学宏词科”谕旨的前一个月,经学家张尔岐去世,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张尔岐与李二曲过从甚密,加之作诗挽之的顾炎武,又同时是这两位在经学、理学方面领衔者的共同朋友。虽然挽诗并无犯忌之处,“历山东望正凄然,忽报先生赴九泉。寄去一书悬剑后,贻来什袭绝韦前。衡门月冷巢□室,墓道风枯宿草田。从此山东问《三礼》,康成家法竟谁传。”但这种非体制、非主流文坛的地下活动,绝对是统治者所不乐见的。而且,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李二曲》条目中所夸张写出来的状态:“一日,白昆山顾炎武元和惠周惕至,倒屣迎之,谈宴极欢。一时门外瞻望颜色,伺候车骑者,骈肩累迹。几如荀、陈会坐,李、郭同舟,东汉风流,再见今日也。”玄烨本来是个“意识形态恐惧症”者,他的情治系统会不把这班与他不搭界、无交接、自成系统、意气相投的文人活动,如实禀报么?

鲁迅说过:“清朝虽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却不许‘学样’,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为‘太平盛世’之累。”(《且介亭杂文》)

李颙之所以能够作遗民,在夹缝中求生,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杜门不出,孑然一身,不收门徒,不涉时政。如果他像汉代的孔融那样,“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搞一个裴多菲俱乐部的话,我估计二曲先生的脑袋早就不在他脖子上了。对皇帝而言,一个半个文人,无足轻重,一拨一群文人,那是放心不下的。

所以,转过年来,大正月里,玄烨发出“博学宏词科”的谕旨。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宏儒,振走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材,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凡有学处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不副朕求贤右文之意。”

据清人佚名著《啁啾漫记》:“康熙十七年戊午,圣祖特开制科,以天下之文词卓越、才藻瑰丽者,召试擢用,备顾问著作之选,名曰博学宏词科。敕内外大臣,各荐举来京。于是臣工百僚,争以网罗魁奇闳达之士为胜。宰辅科道题荐八十三人,各衙门揭送吏部七十二人,督抚外荐三十一人,都一百八十六人。”“虽趋舍各殊,然皆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近代能文之士,未能或之先也。当征试时,有司迫诸遗民就道,不容假借。胁以威势,强舁至京,如驱牛马然,使弗克自主。而美其名曰,圣天子求贤之盛典也,其然岂其然乎?”

名曰广揽天才才彦,实为文化整肃运动,用一网打尽的办法,将当时顶尖的中国文人,长官点名,朝臣指认,地方举荐,府道选送,类似锄草机的刈割,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统统强迫纳入大清王朝的主流体制之中。或入翰林,或为史官,或予闲职,或允致仕,那些曾经是对立面的,曾经是反清复明的,曾经以遗民身份不与清廷合作的,曾经誓不薙发,誓不胡服左衽的文人,如今端着人家的碗,岂有还不服人家管的道理。

其中,也有很少一部分人,以死拒得免,周至县的李二曲就谢绝了这次征辟。“李颙被征,自称废疾,长卧不起。陕抚怒,檄周至县令迫之。遂舁其床至西安,抚臣亲至榻前怂恿,颙遂绝粒,水浆不入口者六日,而抚臣犹欲强之,颙拔刀自刺,陕中官属大惊,乃免。”

任何社会,任何时代,统治阶级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地方长官“骆钟麟之于李颙,更优礼备至。曾为之捐俸构屋,俾蔽风雨,时继粟肉,以资侍养。”“俸满将升,念去后无以赡给,为置地十亩,聊资耕作。”其他如富平令郭云中、督学许孙荃等官员,对李颙也有过相当的物质援助。也许这是中国久而久之的一种文化传统,对于真正有学问的文人,对于真正认真著述的文人,还是怀着敬意的。也并非任何一个有棍有棒,有刀有枪的官员,都以施虐于文人为己任的。

俗话说,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你逃过康熙十七年的“博学宏词科”,你逃不过康熙四十二年的西巡召见。大家一致相信,文人被皇帝惦记着,与被贼惦记着,倒霉的概率是差不多的,早晚会是一场灾难。估计这位关中的学术栋梁,大概是进入其生命的倒数计时,竟有人忽悠着该为他准备祭文了。

当时,李颙已经举家迁至富平,这一天的这个小县城,驿道上来自省城的车骑络绎不绝,县衙里传递消息的差役往来穿梭。如果当时有直升飞机的话,肯定也早就降落在富平的骡马店门口,掀起满城风沙,恭候老先生上轿了。因为那些按察司、布政司、督学、巡抚、提学等有关官员,也是上窥天子颜色,是晴光霁月,还是彤云密布,来决定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至于李颙去或是不去,他们早就做了准备,去,有去的待遇,不去,有不去的处置。关中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官员们在李颙的土室门外,等候消息,冻得脚疼。行伍出身的抚军博霁说,索性一根绳子拴了这老汉走!做官做得很油的鄂海说:“圣上只说恭请,可没交待押解,先别鲁莽行事,待我再问一声。”

终于,土室里传出话来,二曲先生因病不能赴省城,不过,他将打发他的儿子代表他去参见圣上。

他当然不能去,去了还是那六十年一以贯之的李颙吗?看来,这位老先生虽然愚直,但并不迂执,想出来这样一个转圜的措施,好教那位康熙皇帝以及众多臣属,得以有一个台阶下。这边厢的高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做主。他不去,他派他的儿子去,能算是他去么?他的儿子代表他,是否就能说并不等于他去呢?好在富平离长安不远,快马跑趴下数匹,马鞭抽断了数根,最后传来最高指示:“今上知先生抱恙,遂有‘高年有疾,不必相强’温旨,随赐书‘操志高洁’匾额及御制诗章,并索先生著作。”

愚直之愚,可能是“大智若愚”的“愚”,而迁执之迂,则必是“迂不可及”的“迂”,一愚一迂,音同意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每当谈及中国文人之愚和迂,我就会想起清朝康熙年间的这位老先生,他大概算得上当时最具典型性的,最具戏剧性的,既相当愚直,但又相当不迂执的中国文人了。

康熙是何等天纵聪明的君主,当他过潼关发出召见手谕时,如果所欲见者不是李颙,而是别的什么脓包蛋,鼻涕虫,早就涎着一张肉脸在西安等待着了。既然他不来,派了高官去敦请也不来,他大概是死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如今答应派他的儿子来,若是不就坡下驴的话,那只有诉诸强制手段。康熙肯定算了一下账,强迫他来,得到的多呢?还是这样优容宽待,大度豁达,由他自便,得到的多呢?于是,短暂的喧闹复归于平静,那间土室的柴门重又掩上,只有暮色苍茫中的寒鸦,给关中大地添一点生气。

中国文人之中,正是由于有李颙这样力求品格完整的人士,当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往往全力以赴,虽摩顶放踵,也在所不计。当他认定不做什么事情,或者,不能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虽斧钺刀锯,架在脖子上,也不为所动。所以,数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文化传统之薪火相继,礼义廉耻之不绝如缕,恐怕也是与这些人坚持理想,发扬精神,不变初衷,始终如一分不开的。

要是大家都聪明得如墙头草那样,东风来,向西倒,西风来,向东倒,那结果还真是不堪设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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