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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老师您好!

“我喜欢郁达夫的两句诗!”G老师说。

“哪两句?”我问。

她笑我,“还是个作家!”

“我哪有老师您学问大。”

她展开一幅她的书法,说是要送给我的。字迹娟秀,写的是郁达夫的《病中作》,“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她教过我中学语文,那是在上海,在解放前。当时她年轻漂亮,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现在还可以从发黄的照片上,看到她当年的丽人倩影。

“你还记得我那时的模样么?”她问我。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当然记得的,老师!那时,您太有魅力了,高班的同学还有的敢给你写情书呢!”

她嘻嘻地笑了,看来,这位迟暮的美人,并未忘情她风光的岁月。

我记得,G老师笑起来最迷人了,她给我们讲《长恨歌》,讲到“回眸一笑百媚生”时,我们这些学生,从她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上,就全明白诗句的原意了。可如今,她一笑,天哪!不仅仅丑,还显得有点刻毒和敌意,原先她不是这样的。她很美,一种甜蜜的美,让人马上联想到“秀色可餐”这句成语。

没办法,时光像一面筛子,总是把美好筛掉,留下来丑恶。于是,这一切交错着的历史,遂构成了人们心灵上的相当沉重的负担。人们管这种不幸的存在,叫做现实。

G老师可真老了,老得不像样子,这现实太残酷了些。

虽然她坚信她不会死;但是她知道,总有一天,死是无可回避的,会找上门来的。所以,她想开了,她讲述了她心头的隐秘。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爱。虽然先后结过两次被别人羡慕的婚,一位是阔少,一位是高干,但她终于明白,不是爱。于是,她活着的最大愿望,便是再见一眼那位豆蔻年华时的情人。

大家当然很诧异,一辈子也未告诉过任何人,就烂在肚子里好了,何必在快要寿终正寝的时候,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翻腾出来呢?G老师认为再不讲出来的话,也许真会死不瞑目的。可她女儿说,我不懂,我妈干嘛非要破坏自己比较完整的形象呢?

G老师反过来问她女儿:“力力,我为什么要完整?我心里一直有这个情人,我在死前说出来,就不完整了么?”

我是当说客来的,结果我却听G老师讲她这段难能可贵的爱情。她甚至说:“这或许可以当你的创作素材……”她说得很慢,她愿意这样甜蜜地回忆,她告诉我,那是她十七岁那年,遇上了这个应该跟他一走了之,但一念之差,便懊悔终生的情人。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随我的父母和我的未婚夫,离开上海租界到老家去,路过杭州。”

“西湖倒是最适宜罗曼谛克的地方。”力力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说。

老太太没听出来,她解释,逃难的人,疲于奔命,不可能有游山逛水的闲情逸致。

“可你却情不自禁地产生了爱!”她女儿对她丝毫不客气。

她笑了,“可是,那时我才十七岁呀!”

“你别忘了你是有未婚夫的人,妈!”

“难道有了未婚夫或已婚夫的女人,就不允许再爱上别的男人了吗?假定在一种很特殊的情况下……”

力力显然继承了她父亲的一身革命正气:“哪个人不能为自己的不负责任的行为,找到借口呢?”

“不完全是这样,力力,日本飞机扔炸弹的时候,若天的爸撇下了我,只顾自己逃命。就从这一点,我爱上救我命的人,而背弃在危难中不管我死活的人,我良心半点也不受谴责。一九四九年他又这样扔下我,跑到外国去,我嫁你父亲,难道你也认为我不应该吗?”

“那你既然爱你的救命恩人,为什么不同他结合,结果没过钱塘江,又回到未婚夫的怀抱里了呢?”

这抢白的语气,在场的我,听起来不是很舒服的。

G老师却并不在意,她承认她是一念之差,应该跟他和他的大学一路撤向大后方的。说到这里,还流露出悔恨之情。“谁教我顾念爱情以外的许许多多呢?”

“他是个大学生吗?”我问。

“不,他当时是助教。”

“那一定由于风流倜傥,把你吸引住了?”力力又讥讽地插嘴。

老太太昏花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温柔,好一会才从回味中过来:“我现在不想再瞒任何人,我把我给了他,他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心实意想给的男人。真的,一点儿也不是报答。他都能为我去死,还要我的什么呢?这是爱的必然,所以我从来也没后悔过。也许他还有点点丑,可他是真正的男人。尽管我结过两次婚,在我生活中他是我一直爱到今天的,唯一的一个男人。”

她的女儿背过脸去对我说,绝不怕她妈听见:“我母亲是不是有点神经兮兮的?老天拔地的了,还说得这样有滋有味的。”

今年,G老师整整七十岁了,取下假牙的话,是一位真正的瘪嘴老太婆了。目前,她至少有四种疾病缠身,心脏病,萎缩性胃炎,白内障,这都不怎么可怕,问题是她的脑萎缩,据力力讲,后果不堪设想。但G老师坚信,她不会马上死的。并且赌咒发誓地说,不见到他以前,上帝不会让她闭眼的。

“后来呢?老师!”我等她接下去要讲的故事。

她却戛然而止:“就分手了!”

“分手了以后呢?”

“便是一辈子的魂牵梦萦了!我睡在我先后两个丈夫身旁,再也没有那种强烈的爱!我从来不恨他们,他们给了我一切。但我终于明白,有了一切,不等于爱,是不?”

她女儿在一旁,大摇其头。

“这么看来……”我不想太使她失望,试探地问。“您认为他还可能健在吗?”

“在钱塘江边,我们海誓山盟过的。他让我等待着,他不会食言的。那是一个真正男人,你们想想,头上是炸弹,身边是一片火海,他从烧塌的房子里救我出来。”

她认为他准活着,并且在四处寻访着她。如果按照她的爱情故事所发生的年代推算一下,她十七岁那年,这位先生已经大学毕业,而且做了助教,那么,必然要大她好几岁。保守一点,十岁的差距总是有的吧?G老师不反对这样的估计。因为准确的年龄,她也说不好。那是一段萍水相逢的姻缘,匆匆地遇上了,匆匆地爆发了爱情,然后又匆匆地分手而去,来不及询问这些属于户口簿上的事情,当然也是情有可原的。

G老师问我:“年龄对真正的爱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么?”

“我只是想,他若还活在人间,至少也得有八、九十岁了吧?”

在一旁听着的她的女儿,鄙夷地撇着嘴。但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一部手法相当旧的小说,那就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书中的主人公,也是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才如愿以偿的。于是我被我的老师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这份辉煌感动了,她要让这个世界明白她错了,哪怕只剩下一天,她也要为这份爱情活。多了不起啊!她坦陈她埋藏了一生的爱,并公开等待着情人的到来,这一切不应该受到赞美吧?我不禁设想,一位年近九句的老人,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颤颤巍巍地面对着她,向她倾诉“永别离,长相思”的情景,不也是令人惊心动魂的伤感么?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G老师仍保持她教书时的讲课口气,字斟句酌。“真正的爱,是不应该有什么先决条件的,对不对?”她问我:“我和若天的爸,岁数相当,就好么?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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