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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王世贞的感觉

感觉,很重要,对文人而言,尤其重要。

文人的感觉,分两类:一是为文时的感觉;二是做人时的感觉。前者很重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后者更重要,却未必是很多人真正知道的。

从文学角度看,前者压倒一切,再正常不过。连文学感觉都没有的人,尽管非常努力,写作品多少部,尽管非常刻苦,出文集若干卷,说了归齐,在文学史的眼光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菜鸟一个。

我从来相信,一个作家,没有迅捷灵敏的文学感觉,没有举一反三的联想能力,没有丰富充沛的反射思维,没有望风捕影的虚构功夫,哪来灵感进发,哪来创作冲动呢?一句话,文学这个职业,还真有点儿特殊,大概得有一点天赋。这样说,颇有点儿唯心论,但事实摆在那里,每朝每代都有存诸史册的皇帝,但不等于每朝每代都有垂誉千秋的作家。说得吊诡一些,能捧文学这碗饭吃,三分努力,七分天赋。没有天赋,你十分努力,十二分努力也白搭。所以,想搞文学和能搞文学,是两回事,爱好文学和擅长文学,是两回事,从事文学工作(哪怕你当上了文学总司令)和从事文学写作,也绝对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你有没有文学天赋?你有没有文学感觉?这是为作家最起码的刚性需求。既无天赋,又无感觉,封你为文学之父或者文学之母,终久也是要归零的。

因此,拥有好的文学感觉,能够写出好的作品,拥有差的文学感觉,大概也就只能写出滥竽充数的作品了。至于那些文学大师,无不因为拥有超好的文学感觉,才写出存世不朽的超好作品。然而,翻开文学史,拥有好的文学感觉者,未必拥有好的做人感觉。结果,为文甚佳,为人失败,这样的例子实在很多很多。曹丕在短短的《典论》里,曾说到两位东汉文坛大佬,班固和傅毅掐架的故事。“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什么叫“不自见”,就是对自己失去感觉,麻木不仁;就是用放大镜看自己的长处,用显微镜看他人的缺失。“自见”者,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别人几斤几两,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自见”者,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光看到别人的不足,看不到其实自己更差,摇头晃脑,神气活现,感觉失灵,贻人笑柄。这种“不自见”的现象,颜子推在其《颜氏家训》中,举了不少例子:“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

颜子推正统一点,正派一点,因而对以上这些名流大家,责切言厉,刀刀见骨。这是当下那些红包文学批评家,绝对做不到的,并非他们眼拙,也并非他们胆怯,而是有钱使得鬼推磨。批评家心中的那个鬼,看到人民币,立刻没了脾气,立刻敬礼鞠躬,立刻伸出舌头,立刻溜舔金主。颜老先生活着的南北朝时期,没有作品研讨会、推介会、首发式,没有这个奖、那个奖,自然也就没有饭局,没有红包,没有整版唱赞歌的文章和大把大把的奖金。因而颜子推心中坦荡,上溯秦汉,下至魏晋,批了一溜够。还应该看到,从上古到中古,文人并不太多,再加之造纸术很落后,印刷术不发达,作家相当有限,颜老先生才有可能综观上下数千百年,做出“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的结论。要是颜子推从棺材里爬出来,看到如今作协的省市会员成千上万,出版的文学作品成千上万,发出的文学奖金成千上万,养活的批评家也成千上万,恐怕再写《颜氏家训》的话,对于当下那些分明狗屁不是,却颇扬扬自得,嘚瑟没完没了,发飙无休无止,不知东南西北,不知天高地厚,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在话下的轻薄文人,要进行批评的话,就非上面那305个字而是305万字也未必能概括得了的。

看起来,文人的这两种感觉,非同小可,马虎不得,缺一不可。

如果说文学感觉有高低之分,那么做人感觉则是有优劣之别。前者的高和低,不过程度上的差别,后者的优和劣,则是本质上的不同。文学感觉的高低,体现在作品上,无非好差之分,做人感觉的优劣,表现在处世上,则是是非之别,这也是做人感觉要重要于文学感觉的原因。遗憾的是,很多古往今来的文人,文学感觉好了以后,做人感觉不知为什么就差,甚至很差。颜子推文中提到那位刘宋时期的谢灵运,中国山水诗的开山鼻祖,诗写得那个好,好到无人敢贬一词,人做得那么差,差到无人敢道他一个好。毛泽东读其诗《登池上楼》,批注曰:“此人一辈子矛盾着,想做大官而不能,做林下封君,又不愿意。晚节造反,矛盾达于极点。”可见这位诗人,其做人的感觉是多么差劲了。老子曾经说过:“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难道人望高了,名声响了,就一定要走向反面吗?一些大佬、前辈、权威、要人,上了年纪以后,不顾令名,不拘小节,不知轻重,不识大体,而为人诟病,而被人非议,这似乎是文坛上断不了的乌烟瘴气。毛泽东说谢灵运“晚节造反”四字,虽系指诗人最后弃市广州的结局,但言简意赅,深意存焉。晚节的“晚”,也是对所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人士,一个善意的提醒。

现在来说说明代万历年间的首席文人王世贞,他生于公元1526年,死于公元1590年,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按《明史》,有“晚年攻者渐起”的贬笔。说明此公也是一个在文学感觉上,为人感觉上,逐渐离谱的大人物。同时代的归有光“诋王世贞为庸妄巨子”,汤显祖则“至涂乙其四部稿,使世贞见之”地加以攻讦,而稍后的“公安三袁”,则“乘其弊而排抵之”,屡出不敬之词……然而,以其毕生的声望行状,等身著作,不朽价值,深远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堪称有明以来的第一文人,还是当之无愧的。犹如我们谈论文学史,说到唐朝,首先想到李白,说到宋朝,首先想到苏轼,那么,说到明朝,首先就会想到王世贞。他不但是大家公认的文坛盟主,同时还是人所共允的史学巨匠。特别是在才俊辈出,云蒸霞蔚,文章璀璨,风流尽显的明代文坛上,他成为了一个拥护者甚众,追随者甚众,反对者不少,诋毁者更多的焦点人物。

被一致看好的作家,未必真好;被一致看坏的作家,未必真坏,这大概也称得上是真理了。王世贞的文学成就,如日中天,但王世贞的为人处世,却臧否不一。唯其有人赞,有人弹,有人捧,有人谤,才是值得刮目相看的真作家。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持这样的观点。“王世贞与李攀龙齐名而才实过之,当时娄东历下狎主文盟,奉之者为玉律金科,诋之者为尘羹土饭,盛衰递易,毁誉迭兴,艺苑纷呶,终无定说。要之世贞初时议论太高,声名太早,盛气坌涌,不暇深自检点,至重贻海内口实。逮时移论定,向之所力矫其弊,以变为纤仄,破碎之习者已为众所唾弃,而学者论读书种子,究不能不心折弇州,是其才虽足以自累,而其所以不可磨灭者,亦即在此。今其书具在,虽未免瑕瑜杂陈,然举一时之巨擘而言,亦终不能舍世贞而别有所属也。”

而王世贞能够达到《明史》所称的“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的名望高度,乃形势造就,乃潮流推动。也是蒙元帝国摧毁中原文明,灭而不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深厚渊源将他推拥到这样一个尊崇的位置上。中国文化之起复兴衰,多因人主中原的边鄙民族,自身文化低下,而生出的弱势心理。此种心理之下,他们势必要采取黑暗至极的野蛮手段,对先进文化的地区和人民,实施其恐怖统治。蒙元征服中原后,除了进行掠夺、抢劫、蹂躏、践踏外,还将人分十等,九儒十丐。其屠灭文人士子之斩草除根,抵制文明文化之不遗余力,根除传统思想之干净彻底,否定历史渊源的全面虚无,实施全面的反文化、反文明的精神荒漠化运动,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从公元1206年到公元1368年的162年间,元朝统治者等于一口气进行了16次“大革命”,能不造成华夏崩毁,神州陆沉,文化断绝,一劫不复的下场吗?

民国初年的柯劭忞,著《新元史》,在《文苑传》中写道:“然蒙古初人中原,好问之学不甚显于当世。”这是对野蛮民族杀灭文化的委婉说法。其实,这一百多年的统治中,整个中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于非命。公元1109年(北宋徽宗大观三年)全国户数为2088万,人口约11275万。到公元1265年(元世祖至元二年)全国户数锐减为1500万,人口只有7500万。在遍地尸骸,触目血腥,朝不保夕,杀人如麻的日子里,中国人(特别是文化程度较高的汉民族)都快死光了,文学还能有一丝生气吗?所以,明代出现中国历史上继唐、宋以后的又一次文艺复兴运动,乃时与势的必然,既是因中国文化生命力屡兴屡灭的强韧,也是因中国文人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坚定。结果,时代的造就,形势的必然,王世贞应运而生。

如果不是朱元璋这个心理变态的农民,也许轮不到弇州先生享此殊荣。在中国,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所有在意识领域中,在文化状态上,处于劣势的民族、阶层、群体、个人,对于文明,都会有一种心灵的恐惧;对于文化,都会有一种情感的拒绝;对于文人,都会有一种偏执的忌畏;对于所有上过学的、读过书的、有知识的、有学问的士人,都会有一种非我族类的隔膜。朱元璋就是这样一类冥顽不化者,一旦拥有权力,必然要泄愤、要报复、要整肃、要收拾,等到君临天下,坐稳江山,唯辟作威,唯辟作福,必然要焚书坑儒,大开杀戒。这个流氓无产者,不但杀尽了一大批在元朝统治下勉为其难的知识分子,也杀光了一大批与新朝合作并且卖力奔走的知识分子,最后,与他一起打江山比他多识几个字的革命同志,也被他消灭殆尽。有一个最说明问题的例子,在中国非正常死亡的全部文人中,只有两个人受到腰斩极刑,一为秦朝的李斯,一为明朝的高启。李斯只被拦腰铡了一刀,而高启却从头到脚,被铡成八段。文学这东西,胆小,怕惊吓,哪禁得起朱重八这种将文人剁成肉糜的歹毒?于是,本应在明初出现的这场文艺复兴,一直到正、嘉、隆、万,才姗姗而至。

斯其时也,明代文学史可谓兴旺发达、花团锦簇,继杨升庵之博学、文徵明之儒雅后,就是王世贞的出足风头了。加上李攀龙的复古,李卓吾的异端,何心隐的侠游,唐顺之的史著,归有光的制艺,李时珍的本草,汤显祖的惊梦,屠长卿的风流,徐文长的孤绝,吴承恩的《西游记》……一直到万历年间《金瓶梅》问世,明代文艺复兴运动,至此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文人写作,心境很重要,而心境取决于环境,环境决定于气候。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作家很难静下心来执笔为文。在这样一个各展丰姿、各呈异彩的氛围里,王世贞异军突起,独领风骚。由于他出身官宦之家,受到良好熏陶,博览群书,勤奋为文,所以嘉靖年间,他是一个文章脱俗,令人耳目一新,议论出众,左右社会舆情,唱和应制,无不得心应手,才华横溢,目为一时之秀的时代先锋。他这一生,虽说不上顺风顺水,一路鲜花,但也少有波折,无大罣碍。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父忬以滦河失事,(严)嵩构之,论死系狱。世贞解官奔赴,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忬竟死西市”受到打击,到了隆庆朝,他该有的全有,该得的全得。甚至连《金瓶梅》这部天下第一奇书,著作权也算到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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