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李国文说明 > 默认卷(ZC) 解学士之死

默认卷(ZC) 解学士之死

自“学而优则仕”之说出现以后,在中国,数千年来,叫作士,叫作文人,叫作知识分子的阶层中的绝大多数人,便以此作为奋斗目标,矢志不懈,奋斗终生。产生这么大的效果,这是滥觞者孔夫子没想到的。他,还有孟子,还有其他门徒,所构成的儒家学说,也就是孔孟之道,基本上被后人实用主义地各取所需,或阳奉阴违,或当作耳旁风。独这一句,书为敲门砖,敲开为仕门,是他们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全力以赴的事情。

由此,这些向“学而优则仕”目标奋斗者,心灵深处,对于权力的亲和性,对于长官的趋迎性,对于统治阶层的依附性,对于在名利场中分一杯羹的竞逐性,一代一代遗传下来,也就是所谓的“溶化在血液中”了。这四性,遂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不教自会的本能。如蛾趋火,如蝇逐臭,那按捺不住的为“仕”情结,既痛苦,又热烈,既煎熬,又享受,既战战兢兢,又作威作福,既不屑为之,又乐此不疲。

至少我亲见的文人当官者,莫不如此。

但“学而优则仕”,谈何容易?这一句话,包含着“学”“优”“仕”三个层次,它们不是必然的步步登高的阶梯,而是残酷无情的、不断淘汰的过程。由“学”而“优”,犹如蚂蚁上树,能爬到树顶的“学而优”者,少之又少。由“优”而“仕”,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掉进湍急的河流中成落汤鸡,成溺死鬼者,多之又多。因此,能够过桥的“优则仕”者,每朝每代,也就是屈指可数的几个。而明初的解学士缙,应该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

《明史》称他“幼颖敏”,当非虚言,他是少见的“学而优则仕”的极为成功的一个例子。对他来说,取得功名,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洪武二十一年举进士,授中书庶吉士”,几乎没费什么劲,走完这个过程。其实,中进士,为庶吉士,大有人在,开科取士,当然不会只取他一人,这倒也不稀奇;但是,他能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特别垂青,特别关爱,除他以外,有明一代,再无第二个。

现在弄不清这位暴君,究竟为什么,出于什么心理,对解缙说出如下的话:“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

此话一出,石头城大惊,这比中了六合彩大奖,还叫人眼红和羡慕。朱皇帝嫉恨文人,不知制造了多少文字狱,独对解学士恩渥备至,简直就是一个历史之谜。于是,帝王宠遇,朝野侧目。中国有无数的读书人,做过无数鱼跃龙门,一举成名的梦,但梦自己“仕”到如此高度者,很少。他却是唯一的,将这个会被他人斥之为神经病的梦,变为“甚见爱重,常侍帝前”的现实,真让一干人羡慕得不行,嫉妒得不行。因此,可以想象,少年意气,春风拂面,才子风流,如鱼得水,这个政治和文学的双料明星,在南京城里,该是如何的出风头了。

那时,他刚二十岁。

解缙(1369—1415),字大绅,江西吉水人。这个地灵人杰的地方,宋代还出过一个大文人欧阳修。我一直忖度在乡里间即以神童目之的他,是以欧阳修在宋代文坛、政坛的双辉煌,来定位自己一生目标的。应该说,解缙的势头,一上来颇不示弱,很有气象的。他在科考、仕途、出身、履历等方面,直追先贤,不相伯仲。

欧阳做到翰林学士,解也做到翰林学士;欧阳在宋仁宗、宋神宗身边做过侍读学士,解在永乐登基后也做过侍读学士,不过称谓略有不同,一为龙图阁大学士,一为右春坊大学士,实质相差无几。甚至到最后,与帝王相伴的这场政治赌博,其结果也八九不离,大同小异。欧阳因反新政,被放逐出朝,归隐山林,这样,留条命在,有个寿终正寝的下场;解则很不幸,是一个非正常死亡的文人,而且,他的死,是埋在雪堆里生生冻死的。

我在东北森林中修过铁路,当过苦力,尝过零下数十摄氏度的寒冷,知道冷是什么滋味。据说,人在冻死的过程中,看到的已不是皑皑的雪,而是熊熊的火,于是,在无比的煦暖中,笑着走向死亡。我想,解缙笑着死,那样子,是相当难看的。

这两位乡党,在学问和著作上,也是可以相互媲美的。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与宋祁合修的《新唐书》,为清朝官定的二十四史之一种,自然也就有不朽巨献的身价。而解缙,他主持编纂的22877卷,11095册,合计3.7亿个汉字的《永乐大典》,尽管散失殆尽,但清代《四库全书》没有问世之前,这部史无前例的,极其庞大的类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价值,也是举世公认,罕见其匹的。

虽然,朱棣派了他的军师、高参,那位和尚姚广孝挂帅《永乐大典》,但具体的总编纂重任,则由穷尽经典图籍,阅遍千古文翰的解缙来承担。其博学,其睿智,其气魄,其精力,你不能不钦服。这时,他也不过34岁,相当于刚超龄的共青团员年纪,你能不向他脱帽致敬吗?

盛世出书,隔朝修史,这种传统文化薪火相传的使命,从来是中国知识分子视作神圣和荣耀的差使。别看中国“学而优”的文人很多,中国有大学问而“优则仕”的文人也很多。但是能主持皇皇巨制的帅才,却很少。数来数去,恐怕也就只是宋之欧阳修、司马光,明之解缙,清之纪昀等。这以后,清末无,民国无,尤其到了当下,除自吹人吹的“大师”外,少见通古博今之士,淹贯中西之才,实在是很可悲哀的事。于是,再要出什么套书、类书、史书、集成等大部头著作,只好由着那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南郭先生,上蹿下跳,暴得虚名了。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你有什么办法?

然而,实事求是地讲,解缙比之欧阳修,在文章的名声、诗词的成就方面,就差得多了;在文学史的建树、文学思潮的影响方面,就更为逊色。无论如何,欧阳修矫五代靡颓文风,倡古文运动,和唐代韩愈一样,“文起八代之衰”,是得到千古定评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词歌赋,至今仍弦诵不绝,甚至几首信笔拈来的小令,也写得风致妩媚。

而解学士,真替他抱屈,除了那部破碎残缺的《永乐大典》,他的名篇是什么,他的代表作是什么,他的文学主张是什么,除专门研究者外,大多数中国人,便了无所知了。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了,才高见嫉,不是老天爷要你死,而是皇帝不让你活,纵有三坟五典在胸,锦绣文章在口,出手珠玑,落墨华彩,脑袋一掉,这些才华也随之成为一抔黄土。

想起这些早早死于非命的天才,青冢枯草,杜鹃啼血,那是很令人黯然神伤的。

如果,他像欧阳修那样,活到65岁,而不是44岁被朱棣杀了,多上近二十载挥斥方遒的文字,也许他的满腹才华、文学能量,还能多存留一点在世上。所以,我是不赞成那些“愤青”(包括年纪很大的老愤青),总是责备文人之真他妈的软骨头,总是责备我为文人(也为我自己)之苟且偷安辩,倡好死不如赖活说。尽管他们一再斥我混账,看我的文字,气不打一处来,我也只好抱歉。因为我也看透了这些逞嘴皮之勇的斗士,笑话别人软骨头,笑话别人贪生怕死,自己也并不实行“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的政策,真到天塌那刻,头缩得比乌龟还快。

其实,骨头想硬何难,一挺脖子,刀光一闪,也就吹灯拔蜡,眼睛一闭,脑袋落地,也就哏儿屁朝凉。这时候,还有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可能吗?想到这一点,你就得设法多活一分是一分,多活一秒是一秒。时下那些甚嚣尘上,闹得沸沸扬扬,被私谥为先知先觉的几位学界大老,不也曾经是跪着求生的,口口声声“臣罪当诛兮”,享高官厚禄的革命者吗?

中国人不信上帝,但喜欢造神,这真是很奇怪的民族特性。包括知识界,也难能免俗。隔三岔五,总是要撒泡尿,和点泥,捏两尊菩萨出来,自己磕头,还要别人跟着作揖,这种当代“封神榜”煞有介事的表演,实在够滑稽的。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某公反右时一气之下跳楼身亡,如果某老在干校撞电线杆自杀,会有泣血稽颡的推崇者,在今天加诸其身的哀荣吗?

解缙明白这个道理,死了死了,一死也就什么都了了,他不想了。和时下被追捧得很的学界大佬,当时不走林昭、张志新之路,是同样的聪明。当1402年(建文四年),朱棣夺他侄子江山的靖难大军,于六月十三日,从金川门进入南京城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改朝换代、革故鼎新之际,怎么办,我们这位才子,面临不降即死、不死即降的抉择时,他一无当烈士的欲望,二无杀身成仁的兴趣,一点也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这就对了,虽然,此君于六月十二日晚,已经决定殉国。据《明史·王艮传》:“燕兵薄京城,艮与妻子诀曰:‘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吾不可复生矣!’解缙、吴溥与艮、(胡)靖比邻居,城陷前一日,皆集溥舍。缙陈说大义,靖亦奋激慷慨。相约死殉。”

解缙,受过太祖的恩,受过惠帝的恩,又是文章盖世的国士,众人当然以他马首是瞻。他信誓旦旦:诸位,我要是苟活下来,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情同父子”的太祖?在下主意已定,燕军只要前脚进城,后脚我就头一个在文庙的大梁上,吊死自己,以儆降者。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得在场的一个个人,无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表示共同赴死的决心。

等到解缙、王艮、胡靖相继离开吴溥家后,吴溥的小儿子吴与弼,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赞叹地说,:“胡叔能有这一份忠君效死的勇气,真是了不起啊!”吴溥对他儿子说:“你先别这样断言,他殉死的可能不大。依我看,也许只有你王叔,没准儿会走这一步。”

这时,比邻而居的胡靖,对他家人大呼小叫,“你们快出去看看,乱糟糟的,赶紧把猪栏的门关紧,小心偷猪贼”。听到这里,吴溥看他儿子一眼,苦笑地说:“一头猪都这样顾惜,更舍不得一条命了。”而在此时,住得不远的王艮家,却传来了举家的号啕哭声。原来,他从吴溥家告辞回去,独自关在书房里,喝下早准备好的毒酒。等家人发现时,他已经倒地不起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