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头年尾，那心情是在兴奋与嗟叹兼而有之的状态下度过。兴奋者，一个新的开始，总是会带来激动、振荡，刚出炉那种鲜活的感觉；嗟叹者，光阴如白驹过隙，逝者如斯夫，再也追不回来。特别是年纪一大把的人，这种追悔心情要更明显些，因为老实说，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多余的本钱，容许大撒把地浪费了。

其实每个人，都是年年如此结束，而又岁岁如此肇始的。但旧桃新符，万象更新之后，人们都会生出闻鸡起舞的振作之心，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能不厘定出一番如何如何的规划吗？也许不一定有什么雄图大志，但希望庶不至于辜负大好时光的想法，总是会有个一二三的。于是，在那初春季节，河开冰消的日子里，也会当真地动作起来。

但是，社会由人组成，作为其中一员，又无法不受这个社会的制约，或忙于应酬；或拖去开会；或应付饭局；或陪人搓麻；或为稻粱之谋，胼手胝足；或图微薄之利，苦苦经营；或揣摩左右脸色，何故晴转多云；或奔走他人门庭，求得点滴助力。乃至于政策的放收多变，通胀的上下跌落，机关的精简缩编，人事的升迁调动，无不分你的心，劳你的神，费你的力，麻你的烦，而产生影响，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年初的豪言壮语，声音未落，实际上早就开始首鼠两端，也就必然要虎头蛇尾了。

春，过去了是夏，夏，过去了是秋，俗话说，“年怕中秋月怕半，星期就怕礼拜三”，蹉跎至此，一年的大半时光，已失之交臂，眼看圣诞、新年、接踵而来，一年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过去，回顾一下，似乎有很多可以努力而不尽努力和应该满意偏偏不够满意的地方，似乎对自己有交不上账的歉疚，于是，爽然若失，懊悔也来不及了。

我了解，好多人年初往往做出较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做这个，要干那个，对自己提出了较高的要求。譬如我，就年年订出要通读若干卷大书的计划，写作人岂能不积累多点学问？但是，除了上述的客观世界的纷扰外，从主观上来说，堕性和意志的懈怠，是更大的干扰。缺乏脚踏实际的决心，从小处点滴做起的恒心和最起码的耐性。有时，还像熊瞎子掰苞米一样，取了这个，放了那个。老抱一种想钓大鱼的想法，动辄改易、轻言放弃，结果倒把光阴虚掷了。在该玩的时候，不能痛痛快快地玩，难免要分心挂牵自己那点事情，令别的同玩的人，为之扫兴；在该干的时候，也未必能扎扎实实地干，心有他鹜，劳神不宁，定不下心来。不知他行他业的人，是否也这样不能专心致志？

于是，我想起苏东坡的《志林》，他的一段《儋耳夜书》，颇感启发：“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辰，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东坡先生的悟道，倒也是给我们的一种觉醒。老是抱着一个宏伟的志愿，要到远处去钓一条大鱼而未必得，真还不如把眼皮子底下可以做到的事、做好的事、切实可行的做起来，哪怕积腋成裘，聚沙成塔，若能钓到一条小尾巴鱼而不空钩，也比想抱一个金娃娃的奢望，最后竹篮打水，要有实效得多。

所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年头也好，年尾也好，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话，即是收获甚微，也算聊胜于无。时间这东西，覆水难收，如果利用得当，不作奢望，能做多少，就做若干。因此，不必老是幻想着钓大鱼，立刻行动，便不算晚，努力一把，争取有个差强人意的答案，也就不至于虚长一岁，而对得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