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收以后,农村里就该挂锄。何谓挂锄?即歇伏也。
都市人没这福气,再暑热的天气,酷阳当顶,也得出门上班去,挣那一天的工资。更不要说滴水成冰,朔风呼啸的日子,也不能偷懒找借口,不去工作,可老乡则未必非下地不可。所以,北方农村里面便有一个专门名词,叫猫冬。何谓猫冬,就是像猫一样蜷缩着,在热炕头上熬过冬季。城里人敢不去打卡吗?那得扣考勤奖,只好裹得紧紧地出门挤公车了。
幸好有双休日,便是留给城里居民自己支配的时间了。我看到忙忙碌碌的人,串亲的、访友的、购物的、办事的、送礼的、求人的、陪孩子补习的、参加社会活动的、皱着眉头,不得不去应酬敷衍的、苦着脸子,怎么也得对付一下而离家出门的……诸如此类,我们这些都市人,经不起细寻思,真感到负担沉重。古人常发出的归田之思,也许不都是在装风雅。
因为人们或是主动,或是不情愿地,给自己规定得太多太多,不是必定这样,就是不可那样,实在是很累很累的。做事,说话也好,开会,上班也好,惟恐产生什么不好的后果,生怕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难免不左瞻右顾,总是东张西望。这倒也不是多虑,因为这世界并不是你老哥一个,你和别的人生活在同一地球上,你就不能只顾你自己。你既不能不承认这个现实,也就不能不尊重这个现实。
所以,都市人若是在心劳神疲,惮思竭虑,魂不守舍,压力重重之下。想办法使自己轻松一下,便是必要的调谐行为了。当然,轻松的方式很多,下象棋、打麻将、逛公园、看电影,是很多人放松自己的办法。如果不那么囊中羞涩,要情调一些的话,咖啡屋小坐,保龄球一番,到郊区打打高尔夫,夜总会里跳跳迪斯科,也是使紧张神经为之舒缓的好去处。
我很赞赏的一种消闲活动,便是无特别明确目标的那种。通常,信步而行,款款而来,欲止则止,可站则站,遇车即乘,欲下则下。有得看,多待会儿,无得看,打道回府。这大概算得上王大猷雪夜访戴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陶然了。老实讲,在现代生活节奏的社会里,能够在这一刻,哪怕很短很短的一霎那,做到“惯得魂梦未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行止随便,惬意自如,也是一种难得的快乐。
然而,也怪,我发现读书人的消闲,说来说去,仍是离不开一个书字。所以,在这种消闲活动中,倒有不少次这样无目的,无打算,走到哪就是哪的轻松。统计一下,十之八九,倘非书店、图书馆,便是偶尔的书展和街头上永远花花绿绿的书摊了。尤其北京,至少近些年以来,大商场里也有书可买,更多了一些可以驻足的地方。我发现,好多我的朋友,总是喜欢把时间消磨在这种地方。很多次,不约而同,不期而至,在书店里碰头相逢,不觉相视而笑。虽说出门了,上街了,结果不过换个场合读书罢了。
人总是在觉得自己能够读书的年头不算很多的时候,才越想起来读书的。好像古人也如此,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卷八载:“相传王文简晚年,名益高,海内访先生者,率不相值。惟于慈仁寺书摊访之,则无不见,亦一佳事。”
这也怪有趣,如果不是愚,大概属于读书人的天性了。
其实,人的一生,都在捧读着两种书,一种是铅字印出来的;另一种,便是叫着人生的这本无边无沿,无休无止的大书了。一般说,读前面的书,易;读后面的书,难。因为即使印出来的最新的书,也是过去。时间的疏隔,已与读者无切肤之痛的关连,可以从容对待,再则允许选择,喜欢读则读之,不喜欢读则不读之,你说好的书,也许我不一定读,你说不好的书,说不定我倒偏想翻一翻。相反,人际社会,现实世界,柴米油盐,日常生活,才是一本真正的大书。
这本无字的书,比所有有字的书,学问广博、道理深奥、意旨纷繁、章法多端。有的人读得好些,庶几不至于碰壁;有的人读得差些,有时连生存也会艰难;有的人读得快点,可以免得落伍;有的人读得慢些,保不准屁股就要挨打了。这本书的厉害之处是:你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毫无选择余地,谁也没法逃避。你一定逆着,犟着,硬顶着,不买他的账,你就得付出代价。
所以,在踱步时,路过马路,忽有所思,不禁悟道。看起来,你我他都在其中的读书人,其实不也永远处于这两种书的交会点上嘛?眼前如同没有斑马线的十字路口,历史和现实,过去与今天,纷至沓来,目不暇接,难免眼花缭乱,不知所从。但定下心来,将这两种书,横过来读,竖过去念,你就会发现,若是能够努力看透的话。就能从思古之幽情中,学会一点适应生活的能力。
看透,或者努力看透。舍此之外,焉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