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这号人,一个最好的忠告,就是离他远些。“惹不起,躲得起”的这句名言,还是有点道理的。
贾环,在《红楼梦》一书的人物当中,是作者不喜欢,读者不喜欢,也是《红楼梦》那两府里大多数人不喜欢的一个角色。一个人混到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程度,大概称得上是相当的失落了。我们从这部书一开始,“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回目中所说,“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就这三言两语,给我们这位环三爷定了性。
这是作者皮里阳秋的笔法,第一是“妾生”,小老婆养的,这种出身在封建社会里,天生注定低人一等。加之所谓“不知其好歹”的悬拟说法,那意思似乎客观,其实重点在于“歹”而不在于“好”,便知道贾环大约是长进不了,希望自然也不大了;若是联系前面对于贾宝玉那一通溢美褒誉之词,我们这位环三爷在贾府的失落,便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人生不得意者常八九”,但对不走运的人来说,很可能不得意率达到十。贾环从他一出生起,就注定是这样一个失落的角色。
曹雪芹在北京西郊写这部小说时,心情也不是太好,至少营养状况不太好,天天喝粥啃咸菜,撰写《红楼梦》,够艰苦的。而且粥未必是王蒙式坚硬的稀粥,咸菜也未必是六必居的酱菜。对一位曾经喝过莲叶羹的,吃过茄鲞的,有过黄金岁月记忆的曹雪芹来讲,不该失去的,几乎全部都失去了;应该得到的,可以说什么也没得到,那种失落的滋味,体会得恐怕相当深刻的。所以,一部《红楼梦》,基本上写尽了失落之人、失落之事。“谁解其中味”的味,大概就是这种失落的滋味吧?
那时,如果敦诚、敦敏发起搞什么文学评奖之类的活动的话,也许会给他带来一丝热闹。不过那些穷儒,能有几两银子的奖金?说不定我们这位作家,失落之后的反弹,还要假清高一番,端一端架子,表示不屑一要。这样,永远可以借此说几句风凉话,求得一个长久的心理上的满足,也还是划得来的。但遗憾啊,即使这样小小的兴奋点都找不着,曹雪芹只好孤零零地守着飘零新妇,孱弱子息,于失落中写失落人,便十分地凄寒了。
虽然他在书中写这么多的失落人,但通观全书,写得最失落,而且最不安于失落,拼命折腾着,结果还是失落者,莫过于我们这位环少爷了。
按说,这出悲剧的主人公林黛玉,应该是失落得最厉害的。其实不然,她未必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无论如何,她曾经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是众人捧着“连气儿都不敢出”的千金小姐。可贾环从出娘胎以来,从来不曾被宠遇过,是个上不了台盘的东西。而在凤姐眼里就更差了,几和人渣差不多的。林黛玉虽然最后未能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赍志以殁,但她却是始终拥有贾宝玉对她的爱,这一点,是薛宝钗想得而得不到的。尤其最后,那宝哥哥因为没有得到林妹妹,以至于疯疯癫癫,以至于出家求佛,所以,薛宝钗尽管名分上得到了这位公子,但和林黛玉一样,实际上也等于没有得到。那么这两位小姐,究竟谁失落些,还是得细细斟酌。
那位被塞了一嘴马粪的焦大,想当年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把老太爷背回来,自己喝马尿,把水省下来给主子喝。应该说,贾家无当时的他,也无今天的贾家。饮水思源,把这位功勋卓著的资深奴仆,供养起来,不算为过。但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纪,还得派公差,还得深更半夜地去赶车,由于不服调遣,骂骂咧咧,当初喝马尿的这位老爷子,结果被别的奴仆塞进一嘴马粪了事。虽然对焦大来说,这种由马尿到马粪的失落,简直痛苦至极。可他也不是没有光辉的日月,他自己说了:“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帮子杂种们?”而贾环,一辈子也休想有这样挺腰杆说话的时候。
所以贾环,虽然也是个爷,但既无贾宝玉身边永远包围着的漂亮女孩子,也无林黛玉内心里那总是不满足的爱情,更无焦大太爷曾经跷起脚来高人一头、趾高气扬、意气风发的光辉。这个可怜的贾环,他曾经有过一个恋人,那就是太太房里的彩霞。可后来,竟被凤姐强行做主,许配给来旺儿那个不成才的儿子,于是这最后一丝欢乐也被剥夺掉了。他还剩下什么呢?正如流行歌曲所唱的一样,已经“一无所有”了。于是,他像灰溜溜的孤魂一样,在两府的高墙夹道里,溜来转去,无所傍依。这也是所有失落的人的写照,无不是处于这种武大郎盘杠子,上不去,下不来的半吊子状态,说来也够尴尬的。
贾环上不能和宝玉埒等,题匾额于大观园,被接见于北静玉,夺琪官于某王府,宴群芳于怡红院;那就等而下之吧?可贾环又不甘与奴仆为伍,像焙茗那小子,按住一个姓名都未打听清楚的丫头,干警幻仙姑所训之事的雅兴,他也缺乏一试的勇气。所以他一奶同胞的姐姐探春,在发起海棠诗社时,根本不考虑发请柬给他,也就不以为奇了。尽管他也写过:“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的诗句,但他却不具资格去持螯赏菊,赋诗唱和,甚至比之香菱都不如。那丫鬟还由林黛玉和薛宝钗介绍,入了大观园文艺协会呢?所以冷在一边的环三爷,从他屡试报复这性格看,对这个文艺圈子不屑一顾,撇嘴鄙视,说些不咸不淡的言语,像《伊索寓言》里那吃不着葡萄,总说葡萄酸的狐狸,也就不奇怪了。
凡失落者,总是不大甘心于不上不下的局面,总要挣扎出不三不四的处境,于是便要折腾,这是很自然的。为什么这些失落的人,总是不肯承认现状呢?无非,一、是不切实际的自视甚高而视人甚低,于是觉得,本应该高人一等却偏偏屈居人下,能不自艾自怜吗?二、怨天尤人,缺乏自省,埋怨上帝对他的不公平,归罪于投胎,归罪于爹妈,归罪于命也运也而自虐自戕;三、附骥攀麟,把自己定的可以进行比较的坐标参考系,失之过高,为种种不平衡而自悲自伤。失落者若缺乏最起码的清醒,便容易陷入自我感觉的盲区,便要闹出贻笑大方的笑话来了。
贾环有一句最能表现出失落的典型心态的语言,那就是和小丫头掷骰子赖钱以后说的:“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侮我不是太太养的。”这句话,表明了他一把宝玉当作可比对象,二埋怨他是赵姨娘生的,苦痛于命运的苛待,这就是他失落的根源了。
有一次,当他猜元春的谜语未中,没有得到一份娘娘赐予的奖时,“贾环便觉得没趣”,可见他是很自负的,说明他心中是很在乎很羡慕很眼红,而且认为应该得到这个奖的,所以,由此及彼,扩而言之,凡得不着奖(当然包括文学奖)的失落者,能像迎春这样真“不介意”者还不多,那种内心波澜是不能凭嘴上说得多么清高而抹煞的。至于环少爷所作的那则超现实主义的谜语,“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娘娘不懂,并批评说“不通”,他也不认为自己的纰缪,在“众人看了,大发一笑”声中,毫无愧色,这就是失落人自我感觉总找不准的老毛病了。
于是,就像“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那回中,贾雨村所说:“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偶尔逸出者。”便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举止了。
凡失落者,在失意之余,接着便要失态,这是紧紧相连、环环相扣的三部曲。但是,失态之中,也有层次不同的差别,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仅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属于自怨自艾派;有的一方面跟自己过不去,另一方面也跟别人过不去,属于自虐虐人派;有的便是贾环式将心胸中那股乖邪残忍之气,宣泄到别人头上,以制造痛苦而寻找自慰者,便是属于很可恶的不安捣蛋派了。
如果说,有一次,“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着贾环。宝玉便拉她的手,说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就嚷了!’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见了。素是原恨宝玉,今见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发按不下这口气。因一沉思,计上心来,故作失手,将那一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呀’的一声,满屋里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上的绰灯移过来一照,只见宝玉满脸是油。”这类卑劣的报复,还多少情有可愿,宝玉有那么多的女孩子,还不放手一个仅仅属于贾环的情人,作为一个男子汉,这确实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没有拔刀,没有举枪来进行决斗,就算是客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