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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由茄鲞谈起

食心理和食文化不完全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种本能,后者是一种修养。本能来自先天,是基因决定了的。修养则是后天的熏陶,是逐渐形成的。但这两者又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红楼梦》中,哪怕吃个茄子,吃个荷叶羹,也要变着法儿,折腾得此吃荤食腥,还要费事费钱。我一直想,这其中既有作家食心理的情不自禁的表露,也有作家食文化的自我慰藉的满足。然而在大师笔下,却能把这种复杂过程升华为一段美丽文字。

——人之异于禽兽,这文化二字是十分关紧的。只有食心理,而无食文化,这个民族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请客,有一道菜,叫茄鲞。那位在村子里常年吃茄子的老妇说,“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

众人告诉她,千真万确是茄子。她再尝了尝,也果然有一点茄子香。然后她请教做法,凤姐说:“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仅仅一道茄子菜,就费这么大的功夫,不得不叹服中国人的讲究口福。

其实中国人不是一个特别具有独创性的民族,都是在棍子敲在脑袋上,板子打在屁股上,才肯变一变祖宗之法的。单单在烹调上,我们完全可以扬眉吐气,全世界的人不能不叹服于我们中国饮食男女之能吃,会吃,善吃,敢吃,以及殚精竭虑,想尽一切办法,变出种种花样的吃。

曹雪芹是吃过来的人,不过他在写怎么吃茄鲞的时候,只有精神上满足了。要是没有敦诚、敦敏两兄弟,和张宜泉写给曹雪芹的诗,还真不大相信《红楼梦》里作者自己说的,他是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贫困状态下,“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地进行创作的。

敦诚有两句诗,这样写的:“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大概最能说明问题了。一位忠实于艺术的作家,能够在贫病交加,“饔食有时不继”的困境中,一直坚持不懈地写作到“壬午除夕”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去世前为止,实在让后人敬佩。仔细琢磨,粥固然使他营养不良,造成英年早逝的不幸悲剧,乃粥之罪也。但又不能不归功于粥,要没有这点卡罗里,也许我们今天,连那八十回也看不到的。于是觉得粥对于文化又有很大的贡献,一句话,稀粥,不简单。

喝粥的人能写出如此伟大的作品,真让我们吃干饭的人羡煞愧煞。

应该说,中国人的吃,归功于神农氏带的头,他老人家就敢什么都尝一尝。

我对这位先祖,恭敬之余,也有些微词。神农尝百草,算是开了一个坏头。因为这个基础,他一开始没有打好,尝百草的这个“草”字,一下子把中国人的食谱框死了。于是乎,吃茄鲞,那是佼佼者,大多数张嘴里,灰灰菜,曲麻叶,榆树皮,橡子面,以及艾蒿、蕨根、地瓜蔓、萝卜缨,就和五千年来的中国人的胃分不开了。要是神农氏当年尝的是麦当劳,肯德基,披萨饼,加州牛肉面的话,也许今天,洋人就赚不了咱们中国人的钱了。

所以,我每当读到《红楼梦》里的吃喝,以及老饕们写的令人馋涎欲滴的文章,如何制作老边饺子,如何来吃手扒羊肉,如何清蒸西湖醋鱼,如何品尝游龙戏凤……常常不怀好意地猜测,这些美食家们究竟是吃撑了才想起来写的呢?还是饿怕了之后产生创作欲望的呢?以我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的话,大概属于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我们尊敬的曹雪芹先生,就是一例。在当代中国,过了而立之年的人,谁敢侈谈自己从未经历或大或小的饥饿呢?所以,他们能够写得这样津津有味,直舔舌头,也许,某种程度上是下丘脑那主管摄食的神经,饥饿反射的结果吧?这也合乎“饱暖思淫欲”和“饥饿出文学”的古来之言了。试想,一个人从肥牛海鲜火锅餐厅喝了茅台,又揣了茅台,被人架着,醉醺醺地出来,钻进汽车,除了吐出些令人恶心的东西外,肯定是写不出任何作品的。

喝了还要拿,吃了还要带,这种吃心理,真值得研究。刘姥姥离开贾府,带着板儿回乡,还要了一些点心果子之类,何况时下那些达官贵人嘛!

最近,经常看到一些去过外洋的人,写的外国人如何招待咱们中国人的访问记之类文章,要点不外乎:一,赞叹外国人的“小气”,二,批评中国人的糜费。一道汤,两道菜,刀叉盘碟,换得倒勤,但实质内容,却不见丰盛,然后上甜食,就“拜拜”了。

中国人劝酒,一个音节,“干”,或两个音节,“干杯”,英语里的这个意思,“cheers”,是三个音节。从这极微小处看,中国人讲究的是干脆利落,直奔主题,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一个字,以大快朵颐为主。外国人就不同了,一入座,主人敲敲玻璃酒杯,开始讲起,不让你站起来的两条腿和擎着酒杯的一只手发酸,是不会住口,跟你“cheers”的。

我是孤陋寡闻的一个,依愚之见,在这个世界上最能发表长篇祝酒词的,要数现在的格鲁吉亚了。因为我曾访问过该国,有过深切的体会。那里每位在座的陪客,都要当仁不让地致一通祝酒词;而且热情洋溢的程度,保险一位赛过一位;而且翻译过来,其内容着实精彩纷呈,绝非时下某些文坛小瘪三那种干巴巴的大批判文章,所能望其项背的。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不过,一桌宴席下来,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敬酒,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喝酒,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吃食物,实在是很难奉陪的。幸而,他们的饭菜和口味,还未完全欧美化,否则这一通着重于精神的会餐,真是叫人吃不消的。如果说,外国人的宴会是吃精神的话,那么咱们中国人的宴会,则是百分百地吃物质了。从天上吃到地下,从江河吃到海洋,水陆杂陈,纷至沓来,大有不吃到海枯石烂,山穷水尽,誓不住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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