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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44

李贽,福建晋江人,原姓林,有色目人血统,到他祖父一代,已完全汉化。1552年(嘉靖三十一年)乡试及第,也就是俗称的中了举。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离开老家,携家眷到河南辉县任教谕一职,约相当于县教育局的督学。1560年(嘉靖三十九年)迁南京国子监教官,大概是个什么教研室主任之流,也是个闲差。因为明朝自永乐迁都北京,不好擅废他老爹朱元璋的首都,便象征性地在南京建立了一个微缩的政府机构,养一批闲官。

所以,李贽自及第以后,不算怎么走运,先是丁父忧,后是丁祖父忧,忙于出缺奔丧,即使得到一官半职,也是在清水衙门坐冷板凳,仕途很不顺畅。直到1576年,才调任云南姚安(即前不久发生地震的地区)当知府,这才有一份俸禄外的灰色收入,使口袋稍有充盈之感。此公熬鹰似的熬了24年,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样,“等得太久太久”,实在是相当的不耐烦。换个别人,也许认命,但他,很不愿意如此按部就班,从体制内循序渐进上去。他肯定会骂娘的,“熬到出头之日,还不得到驴年马月?”所以,他的“逆潮流”的思想和说“不”的行动,一是他的天性狂狷所致,二也是一生遭际所赐。

在这里,倒无妨参照《红与黑》里的那个于连,重温司汤达笔下这个外省青年的心路历程,也许对400年前走出泉州古城的李贽,有所了解。那个木匠的儿子,从外省小镇来到首善之区巴黎,能够站稳脚跟,大展宏图,能够不择手段,达到目的,能够无所不为,下作行事,能够蚕食鲸吞,捞取一切,能够寡廉鲜耻,背叛出卖,能够声色犬马,与那些贵妇名媛上床,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揭竿起义,没有明火执仗,没有革命宣言,也没有推翻政权,而是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含情脉脉,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谦恭谨慎,有时还要委曲求全,通过体制内的合理、合法、合情的正常运作,实现他的欲求。

李卓吾

这也是过去、现在、将来,所有来到大城市捞世界的外省人的不二法门,尤其来自穷乡僻壤的外省青年,更是生命力特强,存活率特高的一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敢于投机,敢于冒险,敢于钻营,敢于巴结,甚至敢于无耻的精神,比之在优越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同龄人,强上百倍。由于出身清苦,处于底层的原因,这些人对财富的冀求,对权力的渴慕,往往表现得非常贪婪,有时达到病态的癖嗜。但是,他们通常不找体制的麻烦,而是在体制认可的范围里去获得一切,这种干劲,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城市人所不具备的。

李贽做不到这一点;虽然他具有这种外省人的心结,但不具有于连那种在体制内打拼的力气。试想,他应乡试,26岁,到河南,30岁,迁南京国子监,34岁,进北京,38岁,赴姚安任知府,50岁。这个年过牛百的外省人,早过了像于连那种风华正茂的年纪。在麻城与几位小女子、小媳妇谈经讲道之余,顶多也只能流露一点柏拉图式的情愫而已。做不了,也无法做于连的他,“不如遂为异端”,挂冠而去,“宁贫贱而轻世肆志”,以逆潮流的态势,从体制外另辟蹊径,闹出一番他的天地,便是他的目标。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说过,“十分显然,李贽没有创造出一种自成体系的理论,他的片断式的言论,也常有前后矛盾的地方。读者很容易看出他所反对的事物,但不容易看出他所提倡的宗旨。”这样的评价是准确的。但是他臆断:“如果他在1587年,也就是他剃度为僧的前一年离开人世,400年以后,很少会有人知道还有一个姚安知府名叫李贽者其人其事。在历史上默默无闻,在自身则可以省却了多少苦恼。”他认为:“李贽的不幸,在于他活的时间太长。”其实,从这位历史人物的心理状态进行探求的话,他的最大苦恼,应该是“不甘为一世人士”,怕不出名;他的不幸,应该是担心“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仍是怕不出名。所以,他宁愿苦恼,也不愿默默无闻。

名,是他的一股无名毒火,片刻不宁地在燃烧着那颗不安的心啊!

他自杀的前两年,1600年(万历二十八年),年过古稀的李贽,被总理河漕的刘冬星——大概相当于水利部长的要员吧,从南京接到济宁小住。虽然是个小城,但却是个古城,当年李白、杜甫曾经在这里做客,至今城内留有遗址。李贽看了一遭以后,感慨系之,“济上自李杜一经过,至今楼为太白楼,池为杜陵池,池不得湮,诗尚在石,吁,彼又何人,乃能使楼池之名不能灭也!吾辈可以惧矣,真是与草木同腐也哉!”

中国的士大夫,无论其为主流,抑或异端,都好名,犹好身后之名;追求所谓的不朽,几成一种病态。尤其那些自以为是人物者,做顶天立地的大事业,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有传之后世的大著作,立德,立功,立言,是胸臆中总在涌动的心潮,李贽属于尤其严重的一位。早年,这样的抱负,多少还有点积极的进取励志之意,如今,年纪一把,行将就木,还在那里害怕自己与草木同腐,这就表明李贽到了晚年,求名的亢奋状态,非但未曾降温,甚至到了近乎谵妄的程度。

十多年前,他在湖北麻城芝佛院给自己造灵骨塔时,就透出这种神经质。在《豫约》中嘱咐弟子:“若其真实有高兴至塔前礼拜者,此佛子也,大圣人也,急宜开门延人,以圣人待之,烹茶而烧好香,与事佛等,始为相称。”难得知己,竭诚相待,自是李贽这番话的主旨,但夸张地捧朝拜者为圣为佛,那言外之意,他这个被朝拜者,岂不是更圣更佛的上上人了吗?如此直白的自我期许,正应了清初大学者方以智对他的评论:“专骂好名者,正自家好名之至耳!”

李贽也不讳言:“好名何害?好名乃世间一件好事。”因此,求名,邀名,造名,醉名,陪伴了这位老爷子一生,成为他推拭不去的痛苦之源。一直到他下决心割脖子以后,才彻底放下这个沉重的包袱。

据袁小修《李温陵传》,他在气绝之前,曾与这位待诏有段对话:

侍者问曰:“和尚痛苦?”

以手书其手曰:“不痛。”

又问曰:“和尚何自割?”

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最后这句话,算是他得到了真谛,至此,离上帝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李贽放弃了一生要做在世圣人的梦。这一切,表示了他的弃绝,他的断裂,他的转折,因为他终于悟到无须乎再追求什么了,于是可以死了。从这一刻起,属于他个人身影的那些部分,对于历史的他来说,逐步在减弱,在淡退,而他一生中对虚伪的儒学体系的抨击,对伪道学、伪君子,以及一切从政者的揭露,对封建社会主流意识的批判,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精神,卓尔不群思想,特立独行品质,渐渐成为历史上的主体或者全部,并且愈来愈光辉。

当然,也无须为贤者讳,甚至羁押于镇抚司监狱里,他在一首《书幸细览》的诗里,还幻想神宗朱翊钧读了他的《藏书》、《焚书》后,如聆纶音,立刻下一道圣旨:着八抬大轿,由东华门进,朕要拜这位李老先生为国师呢!从这个极卑微,也极机会主义的细节,也看到植根于儒家文化的中国士大夫,不论其逆反主流到什么地步,悖背体制到什么程度,最后,还是服膺于皇上圣明,这就是知识分子两面性的软弱了。

他死得相当痛苦,因为他是一个爱洁成癖的人,不停地沐浴,不断地扫地,是他打发业余时间的主要消遣。平素里,凡来访贽公者,有一条规矩,都要坐得离他稍远一点,因为他简直忍受不了别人的体臭。这或许是嘲讽了,干净了一辈子的他,想不到最后以大污秽、大邋遢收场,衣衫尽染,浑身殷红,创口滴血,鬓须凝结,这是他极不愿意看到的狼狈场面。于是,躺在门板上的他,那本来明亮睿智的双眼,渐渐失去往日的光彩,一直熬到第二天的深夜,血流尽最后一滴,心脏停止跳动。

李卓吾活着的时候,有人恨他,有人敬他,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死了以后,仍然不能盖棺论定。有人尊他为圣人,有人憎他为败类;有人认为他是中国第一思想犯,有人认为他其实没有什么思想,不过好作大语怪论,喜唱反调的另类文人而已;有人看他为道德高尚、行为磊落的学问家,有人看他不过是周旋于权贵之门做清高状的清客;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狂热的传教士,仆仆风尘,到处宣扬他的教义,有人认为他虽然大骂“今之从政者,只是一个无耻”,但吃穿拿用,全赖这班无耻之人供给,过着优越富裕的寄生生活。他虽剃度,但不拒酒肉;他卑侮孔孟,却在佛堂里挂孔子像……如果我们将他作为一个人,不是先知,不是神仙,那么有高尚,也有庸俗,有伟大,也有渺小,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但是,李贽是可贵的,他像黑夜里灼目的闪电,虽匆匆一瞥,却唤醒了中国知识分子,是可以而且应该喊出一声“不”,向万古不变的封建秩序挑战。否则,口口声声“奴才该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不定到今天我们还在黑夜里摸索。

十五、十六世纪,欧洲开始向现代社会发展,但同一时期的中国,更具国力优势。当1405年郑和率船队从泉州港启碇,向南中国海进发,欧洲还不具备如此强大的远航能力,相隔近半个世纪以后,发现美洲的哥伦布,才出生在意大利。如果,当时的中华大地上,有更多的如李贽般敢于思想的知识分子,觉得大明王朝也可能换一种方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谁知道今天的中国又会发展成个什么样子呢?《明史》论朱翊钧,“明亡,实亡于神宗。”其实,中国的积弱之势,又何尝不是明代错过了这样一个发展机遇而造成的呢!

这就是李卓吾先生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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