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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43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一提到清官,立刻想起海瑞。

海瑞祠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百姓头脑中的这种“清官情结”,由于贪官太多所致。明朝官员的贪污现象,可称中国历史之最,在数不胜数的贪官污吏中间,一生清介,死无余银的海瑞,便寄托人们对于清廉政治的希望。这也是他的故事,得以在数百年间流传不已的缘故。

海瑞之得名,当然是由于他一以贯之的为政清廉。说实在的,偌大王朝也不只是海瑞一人是清官,他的成就,他的功业,主要在于他跳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骂过皇帝,这才使他的知名度,达到了空前未有的水平。对老百姓而言,做一个清官,不贪不沾,一分钱的国帑,也不捞进自己腰包,穷苦到啃菜根,嚼粗粮的地步,固然非常之值得敬佩;但若敢指着鼻子骂皇上,说他不是东西,那才令人感到了不起,才家弦户诵,对之崇拜得不行的。

因为,在一个政权中,少数为贪官,绝大多数为非贪官,最高统治者有可能是一位贤明的君主;而在一个政权中,绝大多数为贪官,只有很少者为非贪官,那这个当皇帝的,就百分之百是个昏庸之君了。明朝官员的贪污现象,问题出在底下,根子却在上头。贪污到了这样大量、普遍、公开甚至合法化的程度,是从帝王开始,由上而下,至宗藩外戚,至宦竖权臣,至将帅督抚,至知府县吏,至一切衙役隶卒,凡官皆贪,不贪者鲜,而嘉靖则是万贪之源,看他一手培养扶植起来中国贪污排行榜上的第一名要犯严嵩,就知道这位陛下,是什么玩意了。

海瑞把贪官污吏的总头目,揪出来示众,那作用可比仅做一个清官,不知要大多少倍。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海瑞罢官》、《海瑞骂皇帝》的戏文,在舞台搬演出来,就是因为贪污腐败现象,总是一个屡禁不绝的社会问题。

公元1567年(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上疏,数落朱厚熜。这在当时,也是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情。他把棺材都买好了,放在家中客厅里,等着皇帝杀掉他以后用来收殓。于是,消息频传,街谈巷议,举国轰动,尽人皆知。

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描写了这位皇帝读疏后的反应,很生动:“世庙阅海忠介疏,大书曰:‘此人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纣也。’持其疏,绕殿而行曰:‘莫使之避。’一宫女主文书者在旁,窃语曰:‘彼欲为忠臣,其肯遯乎?’世庙寻召黄中贵问状,对曰:‘是人方欲以一死成名,杀之正所甘心,不如囚之使自毙。’世庙是其言,囚之三年得不死。”

屈大均

于是,海青天名垂青史。

其实此前,这位浙江省原淳安县的县令,在京城大小衙门中,颇有一些关于他的“不怕死,不要钱,不吐刚茹素,真是铮铮一汉子”的传闻。别看他当时是一个远在南方省份的小小知县,六品官,然而,他竟然敢于向当朝执政大臣严嵩的两位亲信发难。一为东南地方总督兼剿倭武装部队司令胡宗宪,一为清查盐政的特派大臣鄢懋卿,公然进行正面对抗。而且,居然弄得这两位权高位重的大臣,对他无可奈何,很吃了一顿哑巴亏,因而大快人心。

老百姓特别愿意看到那些有权的人,有势的人,有钱的人,有名的人,忽然倒霉垮台,忽然失败完蛋,忽然由红而黑,忽然狗屁不是的场面,这是最过瘾的事情。哪怕不一定如此,不过,跌了个跟头,受了点损失,栽了点面子,碰了个钉子,大家也会捕风捉影,演义夸张,加油添醋,无事生非。不遗余力地传播之,扩大之,恶心之,解恨之。当然,这种穷老百姓阴暗心理的宣泄,实在缺乏费尔泼赖精神,实在不具谦谦君子之风,但那些四有之人,在他有的时候,不那么张狂,不那么抖擞,不那么显摆,不那么以权,以势,以钱,以名,来欺人压人,来张牙舞爪,也许大家就不一定幸灾乐祸了。

淳安县,即今之千岛湖风景区所在地。明代,这个山区小县,出产不多,油水不大,穷到海县令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日子,才与僚属们共餐时吃一只鸡,两斤肉。然而,淳安位处浙皖交通要冲,地方官每每苦于途经此地的大员要员,送往迎来,难以打点,稍不如意,即被斥责。有一次,胡宗宪的儿子路过,假其父威,对该县的接待工作大表不满。其随从仆役,又狗仗主势,敲诈勒索,百般刁难。海瑞正等待这样一次机会,立刻升堂,下令县衙的皂隶捕快,把这个纨绔子弟及其一干人众,统统抓将起来,当堂审讯。

胡的公子年轻气盛,哪把一个六品官放在眼里?当然反抗,口出不逊,打出他老爹的招牌。海瑞当然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但是,他不承认。还说,我们都知道胡总督为官清廉,持家清正,不可能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儿子,更不可能有你所携带的大量银两。

“我是,我是,我是!”这位公子哥还威胁海瑞,“你别吃不了兜着走!”

海瑞才不买账:“大胆放肆,一个假冒伪劣的骗子,竟敢如此猖狂,罔无法纪,咆哮公堂,给我掌嘴!”

最后,海瑞更来一手绝活,将胡之公子及其一行从人,用绳子拴成一串,押往省里总督衙门,并附上一纸说明案情的文书,陈说本县捉拿一名人犯,冒充胡总督大人之子,在此间招摇撞骗,为非作歹,有损总督清望,造成恶劣影响。为此特解送府城,予以从严处置,以惩效尤。该犯所携现银若干,因来路不明,已没收充公,收缴县库,等等等等。

胡宗宪看到这里,气得两眼翻白,差点心肌梗塞,他儿子连哭带闹,此仇不报也枉为这二品大员了。胡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当然是要报复海瑞的,可苦于抓不到他的把柄。第一,海瑞不贪污,在那个无官不贪的年代里,他能洁身自好,两袖清风,不怕查账,不怕检举;第二,他不好声色,既不找小姐,也不去桑拿房、洗脚房逗留,因之,无黄可扫,无非可打;第三,他既不搞装门面的政绩工程,也不树泡沫化的个人形象,只是公正执法,无懈可击。因此,除了隐忍不发,以待来日外,胡宗宪对这个海瑞,一时间真有猫吃螃蟹,简直无从下嘴之感。

胡宗宪

鄢懋卿基本上是个瘪三,《明史》称他“由行人擢御史”,可见其来路之不正。一个国家,只要最高统治者成为混账,就会发生很多逾越理智,违背常识的荒谬行为。科举取士,士而优则仕,本是封建社会用来发现人才,提拔人才的手段。可这个什么也不是的“行人”,既非正途出身,也非荫庇子弟,马路上的一个混子,竟能成为御史,为大理寺卿,这只能说明嘉靖之倒行逆施,之不可救药。

一般来说,喜欢用小人者,自己必有相当程度的小人因素,才能同流合污;愿意用坏人者,自己要没有坏的基因,也难沆瀣一气。所以,鄢懋卿一入中枢,“见严嵩柄政,深附之,为嵩父子所昵”。

这种“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的同类相聚,异类见斥的现象,在统治集团中,在权力层面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北京民谚,“武大郎玩夜猫子”、“王八看绿豆,对眼”,即此谓也。可老百姓能有什么对策?明知道这是个坏蛋,应该被唾弃,然而他上面有人罩着,看着他扶摇直上,你人微言轻,你啥也不是,你也只有干生气而已。

“会户部以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不举,请遣大臣一人总理。嵩遂用懋卿。旧制:大臣理盐政,无总四运司者,至是,懋卿尽天下利剑,倚严氏父子,所至市权纳贿,监司郡邑吏膝行蒲伏。”(《明史》)

在淳安的海瑞,知道这位奉旨查盐的钦差大臣,必然路过此间。第一,招待不了,县里太穷,光是供给抬钦差夫妇彩轿的十六名女子的伙食,也能把县财政吃得锅底朝天,何况还有随从、听差、兵弁、衙役之类,哪一个不像饿狼一样,连吃带拿,外加孝敬,红包薄了一点,也是过不了关的。第二,海知县是十年寒窗,苦读赶考,才从海南岛的琼山县走出来的读书人。他一步一个台阶走到今天,不走门子,不投靠山,不溜须拍马,不做虚假统计诓报成绩,这个耿直到一点弯都不转的海瑞,理所当然地,要从心眼里鄙视这个暴得富贵,从而小人得志的家伙。

这也是使那些有权的人,有势的人,有钱的人,有名的人,无可奈何而且无法改变的尴尬,虽然你得意,甚至非常得意,虽然我不得意,乃至非常不得意,但是,挡不住我不买你的账,挡不住我在精神上要比你拥有优势,挡不住我压根儿就看不起你,蔑视你,鄙视你,这就是海刚峰决定要给这个“行人”出身的大员,下一点眼药的原因。

鄢懋卿还未到得淳安,值班的文秘送上来一封信件。他一看是淳安县的禀贴,一激灵,知道这个海瑞不会有什么好事。便问来人:“他有什么要禀报的?”

“大人您请细看!”

信件开头,十分恭谨,“严州府淳安县知县海谨禀”,接着说已经收到大人的通令,要求各级政府在接待上一切从简,不得铺张。大人所作出的英明指示,本县已传达到区乡镇集,一体认知大人“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账俱以简朴为尚,毋得过为华奢,靡费里甲”。然后,话锋一转,大人体察下情,百姓无不赞颂,但您派出来打前站的人员,已经告知准备酒席侍候,每席费银不得低于三四百两,席间还需奉献金花绸缎若干,营造气氛。特别关照道,钦差大臣夜溺,必须银子打出来的尿壶,否则尿不出来,性命交关,耽误国家大事,罪不容贷。本县十分惶恐,是按大人的从简精神办,还是按打前站的老爷所吩咐的办?敬请示下。

鄢懋卿当场把这个禀帖撕了。下令,绕过淳安,事后再跟这个海瑞算账。但不久,严嵩倒台,胡宗宪、鄢懋卿因系同党,受到牵连免职。海瑞曾被他们迫害过,也就随之平反,调回京城任户部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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