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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33

我一直认为,杜牧这首《登九峰楼寄张祜》的七律,作于白居易的死年,绝非偶然。而差不多同时,住在江苏丹阳寓地的张祜,接到杜牧的一件特快专递,邀其池州一游,也不是无意的巧合。显然,任侠仗义,高蹈慷慨的杜牧,把白居易之死,看作张祜有可能得到翻身的一次机会。通常情况下,按照中国的政治生态,文学前辈健在的时候,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那话语霸权的余威,在官方、半官方的护卫下,仍有很大的覆盖力。但老人家驾鹤西去,有关方面不那么拘泥的话,网开一面,也许有可能给张祜平反、改正。好像唐朝没有落实政策这一说,杜牧忙活了半天,张祜也未能圆了他释褐为宦的梦。

无论如何,老朋友的盛情难却,张祜一路车船劳顿,风尘仆仆,赶到安徽贵溪。那时,诗人必须当官才有好生活,一介布衣的张祜,就没有为池州刺史的杜牧牛皮了。一位地方首长,手中的公权力,做这样的东道主,住好吃好玩好谅不难。杜牧以前没邀请过张祜,以后也再未邀请,从那首凡读唐诗者无不知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七绝,我们知道,要想充分领略皖南的美,那斜风细雨,布谷催耕,那鱼跃碧水,杏花江南,那炊烟袅袅,柳丝搦搦,那黛山渐碧,桃汛泛滥的阳春三月,才是最有情调,最有魅力的季节。

杜牧

那为什么不选择春天,而安排在秋天呢?显然,八月份白老先生撒手人寰,是这两位年轻人迫不及待要相聚一下,要宣泄一下的重要因素。如今,他俩无论怎样信口雌黄,老先生也不可能从他埋葬于洛阳龙门的墓穴里,跳出来弹压了。

杜牧和张祜,一个落拓不羁,一个风流蕴藉,都属于早年得意的青年才俊,有点嚣张,有点狂妄,惹得老人家不高兴,自是不在话下。现在也弄不清楚是杜牧发难在先,还是白居易串通元稹收拾张祜在后,还是老先生看不惯张祜的狂妄而动手在先,还是杜牧为他的朋友出这口恶气而滋事在后,才有了这场文坛公案。

平心而论,杜牧在他所写的《李戡墓志铭》里,借李戡之口,攻击白居易和元稹,实在是相当个人意气的。其实,他本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说明他不是道学君子,可他批判的语气,却成了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者,也是不令人信服的。“有元、白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又说:“淫词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这当然要让白老先生很不受用的了,什么玩艺儿,你敢张嘴说我,你写的那些东西,比我还不成体统呢!

人上了年岁,第一,容易敏感激动;第二,容易疑神见鬼;第三,容易轻信谗言;第四,容易诉诸非理性行为。休看那时没有小报造谣,媒体裹乱,书商炒作,出版社起哄,我估计老爷子,被杜牧这番上纲上线到“用法以治之”的声讨,肯定血压升高,心律失常,得赶紧派人找御医,去开牛黄清心丸的。

白老虽老,可还没有糊涂,只是眼神早就不济,耳朵一直没有重听,对梗着脖子,扬着脑袋,擦肩而过,连招呼也不打的年轻同行,也许眼错不见,不致心烦。但年轻人拉圈子,立码头,占地盘,口出不逊,这种样子的张狂,就成为“孰可忍,是不可忍”的可恶行为了。

再说了,这文坛之上,无论古今,哪位重磅人物身边,没有几个马仔,跑前跑后,通风报信,没有一二篾片,捣捣鼓鼓,添油加醋呢?就看当下京沪两地的文学圈子里面,那些常见于刊物的名作家,常出现于报纸的名评论家,常抛头露面于荧屏的文化名流,他们的周围能少了孟良、焦赞、张龙、赵虎,这些凶巴巴、狠歹歹的左膀右臂吗?住在东都洛阳的白舍人,少不了有耳报神,长舌妇,什么杜牧在诋毁您啦!什么张祜在糟改您啦!向他窃窃私语的。

白居易相当恼火,这是事实。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因为杜牧已经在大和二年登进士第,接着又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等于拿到双博士的学位,已属功成名就,一下子掐不死,只好暂且由他。而张祜,白丁一个,元稹当过宪宗的宰相,很牛皮,张祜能不能拿到功名,在他手中握着。白居易跟元是老哥们儿,一个电话关照过去,此人很轻薄,很浮躁,拉倒了吧!于是有关部门,就按元相的主意行事。

在当时的诗坛上,张祜以写这类反映深宫禁院里,那些女性哀怨苦痛的作品见长,是个写宫词的擅手。一首“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奠定了他在唐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唐诗记事》载:“杜牧之守秋浦,与祜游,酷吟其宫词”,甚至在其《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中,专门提到了他的这篇脍炙人口的诗:“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可见杜牧对张祜作品喜爱赞赏的程度。

张祜之前,诗人王建(约767一约831),也是写“官词”的名家,有人誉为“宫词”的开山之祖。但评家认为王建作品犹如一幅幅风俗图画,较有史料参考价值。而张祜则偏重于感情世界的开掘,心理状态的刻画,女性魅力的展现,美学深度的探寻。所以,他的“宫词”能够传入禁宫,走进内廷,被宫女们按谱度曲,填词演唱,用以消解愁闷,排除忧郁,借以表达情愫,抒发心声。我觉得,白居易、元稹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位年轻诗人,能够拥有这样一批身份特殊的显贵读者,才遭致莫名其妙的嫉恨的吧?

你把皇帝老子都唬弄住了,我们这些老同志怎么陪着陛下玩?

要说起张祜之少不经事,也只能怪他自己出名早,成名快,太容易成功,也就难免骨头发轻,头脑膨胀,欠缺最起码的清醒。图一时之快,常不计后患,遂酿成终身懊悔的苦果。这种一旦成名,得志猖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坛暴发户,这二十多年以来,也是屡见不鲜,难以胜数了。有什么办法呢?阮籍登广武而叹曰:“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大概也是物质时代,什么东西都太容易工业化速成生产的弊端了。

826年(宝历二年),张祜南游姑苏,这时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他去拜谒的时候,白居易戏称他的诗“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属阿谁”为“问头”诗,而张祜也大模大样地跟白居易开玩笑,说他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为“目连经”。据《唐摭言》称,一时传为诗坛佳话。

但实际上,一位大牌人物,是不屑于与等而下之的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成为佳话中的主角的。张祜那时风头很足,不知天高地厚,评价不低,也忘了山外有山。一个后生小子,和前辈平起平坐,本就僭越无礼,在席上高谈阔论,说短道长,既无执弟子礼的谦谨,又无对师长的恭敬,而且,传扬开来,无形中抬高了张祜,使得老先生心中更为不快了。

假如换一位娇滴滴的美女作家的话,又坐得尽量贴紧老先生些,话音嗲一点,夹菜勤一点,也许,白居易不至于面有愠色,结下这仇了。假如,张祜是个无大实力的作家,屁也不是,不过一个文学小虫子,前辈也许不以为意,而对一个有可能成为自己潜在对手的人,文人的“嫉妒”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这样,到了公元821—824年(长庆年间),白居易回到长安府供职,他长于文坛,怯于官场,要求外放,任杭州刺史。此时,白的诗名、政声、舆情、人望都处在如日中天的阶段。一心猎取功名的张祜,托门子,走关系,希望得到白居易的青睐,举荐自己到长安应进士试,这是当时知识分子攀登龙门的唯一捷径。而京城应制,主要是诗赋时艺,这一点,张祜有充分自信。若是乐天先生肯于推荐他,来一段优褒有加的评语,肯定能起到一言兴邦的作用。

但是,当年不经意间触怒前辈的过节,他忘得干干净净,而老先生却耿耿于怀,念兹在兹。这位年轻诗人也忒天真了一些,居然还指望老爷子推荐你上京考进士,不啻与虎谋皮一样吗?白居易的确写了推荐信,但保举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徐凝。

苏东坡

这显然是白居易有意识的错误判断,存心要使张祜难堪的,宋人苏东坡也认为,他不会糊涂到连这两个人水平高低都分不出来。看来,这位大诗人,也免不掉前辈作家不大愿意接受后来居上的局面,而表现出来的心胸狭隘的毛病,存心要压制这个具有实力的年轻诗人,使其不能脱颖而出呀!这就令人不禁嗟叹了,呜呼!即或是很了不起的大家巨匠,也未必能完全克服人类自身的弱点,那种嫉贤妒能的天性啊!因为,白居易也想得到显贵的读者赏识,曾经写过《上阳白发人》之类的宫廷作品,但其影响终究不敌张祜的“宫词”。

这不是一件让老先生高兴的事,嫉妒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哪怕是长者,也会不管不顾,做出一些贻笑大方的糗事来的。

其实当时,一些持论公正的名流,也对他刮目相看。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李商隐的恩师,那是和白居易、刘禹锡一辈,经常唱和的诗人,十分赞赏张祜,理解张祜,为他的遭遇不平,为他的蹉跎叹息;亲自给朝廷写了奏章,人才难得,不可埋没,吁请执政拔擢使用。让张祜拿着自己的作品,诣京进献。结果,不走运的张祜,亲笔缮写所作诗歌三百篇,呈送上去,偏巧落在不喜欢他的元稹手里,给扣压下来,石沉大海,白费功夫,空欢喜一场。

宫廷内对这位声名遐迩的诗人,也是颇有好感,宫女们传唱他的优美宫词,给宪宗也曾留下印象。有一次,垂询过元稹,因为元是诗人,自然应该了解这位写宫词的能手。可这位白居易的老哥们儿,铁心无耻,愣是给张公子捅了致命的一刀,“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或奖掖之,恐变陛下名教。”

这两位老先生,为了维护其诗坛霸主地位,也太不手下留情了。

我不知道元稹将这个整得张祜“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的好消息,传到东都履道里的白公馆,老爷子会不会为此传唤那些小女子,组织一台月光晚会,好好欢庆一番?这自然是我的小人之心,度这位大诗人之腹了。

不过,据宋洪迈《容斋随笔》中的《乐天侍儿》一文,“世言乐天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二绡亦女奴也。”看来,老先生晚年的风流行径,要比后来一些老作家们,可要放浪形骸得多。

但是,我也想,劲敌没了,独自辉煌,强手倒了,就他这个大灯泡亮着,只剩老人家自个儿在台上,跳来窜去,唱独角戏,生旦净末丑,一人全扮了,虽然霸住了这块舞台,风光透顶;可卸装之后,对着空荡荡的戏园子,恐怕也难免四顾无人,有一种老绝户的苍凉感吧?

因此,先行者拓荒开路,后进者继往开来,共同努力,携手前进,人才辈出,后继有人,形成这样一个前继后续的格局,实现良性循环,避免恶性内耗,方能一代一代地逐步攀登更高的文学峰巅。

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一个时期,一些文人,特别是有了一定文学地位以后的文坛宿将,往往不能忍受年轻一代的成长壮大,超越自己的局面,更不愿意忍受别人光彩夺目,而自己黯然无光的场景。于是,生出这种排斥新生事物的反常心态,当然谁都明白,不过是人老了,丧失竞争能力以后的虚弱表现罢了。

其实,白老先生,元老先生,宽容一点,宽厚一点,给年轻人更多更大的机会,岂不是功德无量的事吗?

再说了,阁下余下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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