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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放他出一头地

一、他们从心底里欢呼这种新人辈出的大好形势。

二、他们有足够的自身实力,能够坦然面对新生力量的挑战。

三、他们不是唯恐别人超过他,为使华夏文化得以薪火相传、永续长存,他们愿做推手,甘当人梯,做促进派,开展良性竞争。

由于梅圣俞的竭力推荐、欧阳修的欣然相应,遂有了推诚相与的这段佳话。

在中国文学运动史上,欧阳修所起到过的拨乱反正作用,与唐代“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是差不多的。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这样评价他:“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

由于他任过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的政治上的高位优势,由于他在文学创作上的超常成就,由于他倡导的平实文风,由于他不遗余力、拔擢后进的精神,让贤避路、甘为人梯的态度,使得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才华之士,得以脱颖而出,恐怕是北宋文学得以辉煌的原因之一。

所以,嘉祐二年的这次会试,对于宋代文风的扭转纠偏,影响至大。

苏轼是这样评价欧阳修此次文学革命的:“天下之事,难以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以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成禁。盖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愈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伏惟内翰执事,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遗文,天下所待以觉悟学者。恭承玉命,亲执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诏。”(《谢欧阳内翰书》)

这次会试,因为举子中精于时文者被黜,勤于古文的入闱,还引发过一次不大不小的学潮,那时倒没有游行示威一说,但跑到贡院门口,聚众闹事者有之,鼓噪不公者有之,颇弄得执政当局,穷于应对,难以平息。后来,当历史掀过这一页,欧阳修之子欧阳发,在其《先公传略》中,还特别提及此次考试风波。

嘉祐二年,先公知贡举,时学者为文,以新奇相尚,文体大坏。公深革其弊,一时以怪僻知名在高等者,黜落几尽。二苏出于西川,人无知者,一旦拔在高等,榜出,士人纷然惊怒怨谤,其后,稍稍信服。而五六年间,文格而变而复古,公之力也。

欧阳修坚持主见,绝不退让,就因为他看到,从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为五代十国的半个世纪,从公元960年到公元1056年,为北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朝的近一个世纪,持续150多年,这是中国文人交了白卷的时代,也是中国文学佝偻病和软骨症的时代。若不改弦更张,恐怕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近人钱锺书先生在谈到唐、宋两代文人的传承衔接时,有过这样一番精辟的见解。他说:“据说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宫的时候,每听到他父王在外国打胜仗的消息,就要发愁,生怕全世界都给他老子征服了,自己这样一位英雄将来没有用武之地。紧跟着伟大的诗歌创作时代而起来的诗人准有类似的感想。当然,前人占领的疆域愈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就得配备更大的人力物力,出征得愈加辽远,否则他至多是个守成之主,不能算光大前业之君。”(《宋诗选注》)

自古以来,大师级的文人,导引着文学潮流,左右着文学运动,非大师级的文人,只能为文学潮流所导引,被文学运动所左右。绝大多数的文人,像候鸟一样,说飞,一窝蜂地朝同一目的地飞去;说落,一股脑儿地向同一栖息地扎下。爱随大流,爱赶风头,爱凑热闹,爱追时尚,成为血液里流动着的基因。由于这种胎里带的习性,也就注定了这些文人的命运,大多数人怎么活,他就怎么活,大多数人怎么死,他也不能不同一样地死去。

回过头去看前些年,20世纪80年代新时期文学起步以后,没有人喊立正看齐,没有人在发号施令,然而,你简直想不到,作家也好,诗人也好,评论家也好,文学编辑也好,如同列兵那样,一二一,齐步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大多数人怎么写,他几乎不能例外,也不敢例外地,踩着大多数人的脚印,亦步亦趋地写去。

看一个作家,便知道全部作家,读一篇作品,便知道全部作品。伤痕文学流行,每个人都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反思文学兴起,每个人都目光如炬,眉头紧锁;新潮文学登场,每个人都言必拉美,屁皆洋味;等到裤裆文学泛滥,每个人都聚焦脐下,性腺贲张,就是最好的资证。

继承与发展,改革与创新,便是放在一代一代文人面前的考卷,看你怎么来交给历史一个完美的答案。现在来评价五代十国,加上宋初的150年间的中国文人,便集体缺席,或者是集体失语于那个历史转型期的大时代了。

从五代的花前月下、缠绵悱恻、男欢女爱、醉生梦死的《花间集》,到宋初的无病呻吟、空洞苍白、华而不实、文字游戏的《西昆酬唱集》。文学这条路,便越走越萎靡,越走越狭窄,越走越无聊,也就越走越不通。既然盛唐已是大家跨不过去的巅峰,既然无法超越,而且上帝也没有给我们力量来超越,那还折腾个啥呢?何不就在谷底的泥淖里,沉沦也好,沉溺也好,沉没也好,自得其乐呢?

这就是宋人韩琦所说的“自唐室之衰,文体隳而不振,陵夷至于五代,气益卑弱”的可悲状况了。欧阳修改革文风的意义,就在于他重新振作宋代文学史的崭新一页。“自汉司马迁没几千年,而唐韩出。愈之后又数百年,而公始继之,气焰相薄,莫较高下,何其盛哉!”(《故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赠太子太师欧阳公墓志铭》)

从他“奖进人物,乐善不倦,一长之得,力为称荐”的知人识人,从他不畏“怨仇纷纭,文格终以复古”的拨乱反正,从他“天资不群,光辉古今,左右典坟”的高超成就,从他“平生笃于朋友,襟怀洞然,无有城府”的真诚性格,从他“惟视奸邪,嫉若仇敌,直前奋击,不问权贵”的抗争精神,我们可以相信,这位文坛领袖,他既然要“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为苏轼推开未来之门,我想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

文学,只有这样,才能兴旺发达,年轻人,只有这样被前辈呵护,才能突飞猛进,前程似锦。

欧阳修和那些端着大师的架子,目空一切;拿起前辈的派头,摒斥后进;横挑鼻子竖挑眼,面目可憎;霸着茅房不拉屎,尸位素餐的文坛大腕,是绝对不同的。这班人,凡谀己者皆荣宠之,凡异己者皆粪土之,踏破门槛者为高足,不去磕头者为叛逆,无所谓是非,更不辨真伪,只以个人好恶而定爱憎,唯以一己之私而权利害,说白了,不过是加引号的“大师”而已。

中国当代文学所以出现这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现象,很大程度上,在文学运动前后承接、上下相继的转型期中,尚未出现登高一呼、力挽狂澜的,像欧阳修这样提携后进、改革文风的人物,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的序言里,就设想到这样一种败家子的后果:“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纪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假如后人没出息,接受不了这种挑衅,那末这笔遗产很容易遗祸子孙,养成了贪吃懒做的膏粱纨袴。”

因此,我们从宋代这位文学改革家身上,学习到一些什么呢?他相信后生可畏,相信新陈代谢,相信青出于蓝胜于蓝,相信世间万物,无不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运动形式,在进展着,在变化着,这才使他敢于承认现实,能够放下身段,坦然平视后辈,感到自己不足,甚至“不觉汗出”。同时,又为这种新人涌现的文学现状,为之欣慰,为之喝彩,举起双手热烈欢迎,大呼“快哉,快哉”。这等言,这等行,绝非那些狗肚鸡肠者,说得出、做得到的。

宋人朱弁,在他的笔记《曲洧见闻》里提道:“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每一篇到,欧阳公为终日喜。前辈类若此。一日,与其子论文,及坡公,叹曰:‘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从这一席他与儿子的私下谈话,哪怕是千年以后,我们也能够体会到欧阳修对于苏轼的赏识和关爱、体贴和温馨。

除了老绝户,没有人不期待后来居上的。一个真正的大师,永远是旗帜鲜明地支持应该支持的文坛新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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