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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宋朝的志节——为末代王朝殉节者,以宋为最

在《清史稿·忠义十》的最后,有两位殉清者,均为文人,对以杀戮起家的爱新觉罗王朝来说,在其终结之日,增添了一点儒雅韵味。

按道理,这样一个统治中国近三百年,入主中原的异族王朝,在其谢幕之时,总该有几位运筹帷幄的决策之士,执掌国政的机枢之流,为王朝走到这一步,承担责任,与国同难才是。没有一个王爷或者大臣,为之上吊服毒,抹脖自尽,没有一个都督或者总兵,为之举枪自杀,饮弹身亡。谁也想不到,补上忠义这一课,主演这出末日节烈的挑大梁者,却是两位既非翰林,也非学士的一般文人:一为其文不著的梁济,一为其名不大的王国维,属于比小人物大一点,比大人物却小得多的中不溜儿之辈。因之,王朝闭幕,曲终人散,如此草草了事,不免有点凄凉。

古人言,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看来,大清王朝混得有点惨,竟找不出一位不怕死的忠臣,只好由这两位不怕死的文人顶缸了。

这两位以死效忠大清王朝的文人,首先其选择的自杀地点和自杀方式,就不令人振奋。梁之沉于北京西城积水潭,王之溺于颐和园昆明湖,与屈原之投汨罗江,与老舍之跳太平湖,如此不约而同,如此殊途同归,不禁感叹中国文人之无奈。一个人想死,方法多种多样,为什么都要选择赴水而逝,饮恨而亡一道呢?其实,大义凛然的这两位,完全可以殉出来一个轰轰烈烈,完全可以得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效果,然而,从屈原起,到老舍止,中国文人所以只能这样窝囊地死,因为长就的骨头生就的肉,借给他胆子也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于是,只有采取赴水的这种多为弱者所用的手段。想想,也颇悲哀。其次,他们殉节所选择的死亡时间,也不免太晚,大有黄花菜已凉的感觉。通常,国亡时殉国,城破时殉国,拒降新朝殉国,复辟失败殉国,这两位之死,梁为公元1918年,斯时民国已八年;王为1927年,斯时民国已十七年了。离王朝终结那天,相距七八年,十几年,时过境迁,已无任何耸人听闻的意义。

王国维自沉那天,我翻了一下当日的《奉天时报》,大篇幅介绍的,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在北京前门外新民戏院演出时装戏《摩登伽女》,轰动京城。王国维的殉国义举,只字未提,与数年前梁济从积水潭捞起来情景大致相似,整个社会无声无息,全体公众了无反应。因为大清王朝被中华民国推翻,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若对这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小市民,问他王国维何许人也,梁济何许人也,肯定是大晃脑袋,一问三不知的。

显然,对这两位很晚的死,冠之以“殉”,已无任何意义。

但《清史稿》,却定性这两位为殉国之士,为义民,那个以末代皇帝溥仪为招牌的小朝廷,还装模装样地赐谥追褒,当然是一种黑色幽默。其实,当人们已经淡忘脑后曾经拖着的那根辫子的时代,二位才扑通一声跳湖里,除了个人具有作秀意义之外,那些曾经做过大清王朝的臣民,如今又成为中华民国的百姓,照旧吃他的炸酱面,照旧喝他的二锅头,正如闻一多诗《死水》所写那样:“这是一泓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涟。”跳了,也就跳了,死了,也就死了,对这两位跳水者和他俩尽忠的前朝,已无任何兴趣,这个近三百年的王朝,如此快速地不得人心,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不过,遗老们编撰的这部《清史稿》,还是给二位留下了几行记载:

梁济,字巨川,广西临桂人(为近人梁漱溟之父)。光绪十一年举顺天乡试,嗣后为内阁中书十余年,不迁。三十三年由内阁侍读署民政部主事,升员外郎,在部五年,未出缺。逊位诏下,辞职家居,岁戊午,年六十,诸子谋为寿,止之不可,避居城北隅彭氏宅,先期三日,昧爽,投净业湖(即积水潭)死,时十月初七也。遗书万余言,倦惓者五事,曰民曰官曰兵曰财曰皇室,区划甚备。

王国维,字静安,浙江海宁州诸生,少以文名,弱冠适时论谋变法自强,即习东文,兼欧洲英德各国文,并至日本留学。壬戌冬入南书房食五品俸,屡言事,皆褒许。甲子冬遇变(即冯玉祥率军逼宫逐溥仪一事),国维誓死殉,驾移天津,丁卯春夏间时局益危,国维悲愤不自制,于五月初三日自沉于颐和园之昆明湖。家人于衣带中得遗墨自明死志,曰五十之年,止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云云。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隆裕下诏逊位,民国开始纪元,这两位殉清“义士”,为什么没有马上就杀身成仁呢?我想:首先,梁、王,在清政府这架统治机器里,自忖乃微末之士,非显赫之流,在前朝文武眼中,不过小八腊子罢了。那些王爷宗室不殉,那些高官勋爵不殉,那些阁老大员不殉,那些将军藩镇不殉,一向谨慎行事的这两位,不能不考虑,抢这个效忠就义先行者的死誉,会不会有出风头之嫌?其次,我不敢武断这两位,抱苟活之心,存侥幸之意,打算在新朝另求发达,但看一看,试一试,等一等,不急于即刻殉国之念头,肯定是有的。最后终于走到这一步,其实已不完全是初始的以死明志,而是杂以对新朝的彻底绝望,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个人烦恼,夹杂在一起。也许,一死为最好的解脱,遂一头栽进湖里,给自己画了个句号。

在中国历代王朝最后覆灭的时刻,总有或多或少的慷慨激昂、高风亮节、视死如归、英勇赴义的殉节者出现,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有许多可钦可佩的人,但在这部《清史稿》中,殉节者之少,少得令人尴尬。就在最后一章《忠义十》,记录这个王朝末日的殉节者,也只有张传楷,直隶青县诸生;孙方楷,山东益都人;王乘龙,福建龙溪人;赵彝鼎,江苏江阴人;施伟,江苏高淳诸生;李泽霖,广东香山县诸生;胡穆林,湖北江陵诸生,以及杭州望江门更夫某等,以殉节者身份进入这部官方史册,才得区区八人,真是可怜得很。

而且这其中,最堪玩味者,第一,没有一个天子脚下之人,舍命亡身,为爱新觉罗王朝殉难。难道京城之人,由于太过于聪明世故,而装聋作哑?第二,没有一个为从龙而来的满洲人后裔,为其祖先的江山变色,痛不欲生。难道提笼遛鸟的八旗子弟,果然养尊处优以致身心俱废,百无一用,也就彻底颓废,而假作痴呆?这就是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元末殉难者多进士》中指出的,“元代不重儒术,延祐中,始设科取士。顺帝时,又停二科始复,其时所谓进士者,已属积轻之势矣,然而末年仗节死义者,乃多在进士出身之人。”在赵翼所抄录的殉难者名单中,除了一个蒙古籍进士外,全是汉族的读书人,为这个异族王朝的覆灭,献出生命。看来,作为外来的统治者,元末、清末,殉难者寥,死节者少,也是情理之中事。

明末,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朱由检在煤山自缢身亡,痛哭失声者,悲愤莫名者,张皇出逃者,从死殉国者,整个北京城顿成地狱,绝对是世界末日来临的景象。而公元1911年(宣统三年)大清帝国宣告结束,京城内外,若无其事,士农工商,毫不在意。除了龙旗换成五色旗外,店铺照常营业,戏院仍旧客满,饭馆依然满座,八大胡同的姐姐们,一如往常地送往迎来,花枝招展。而在清人谷应泰所编的《明史纪事本末》卷八十的《甲申殉难》一章中,这个月,却是北京城建城以来最血淋淋的死亡之年。

其中那些惨绝人寰的死节场面,令人不忍卒读。

怀宗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贼李自成陷京师,帝崩于煤山,大学士兼工部尚书范景文死之。初,贼犯都城,景文知事不可为叹曰:“身为大臣,不能从疆场少树功伐,虽死奚益?”十八日召对,已不食三日矣。饮泣入告,声不能续。翌日城陷,景文望阙再拜自经,家人解之,乃赋诗二首,潜赴龙泉巷古井死,其妾亦自经。

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元璐闻变,曰:“国家至此,臣死有余责。”乃衣冠向阙,北谢天子,南谢母。索酒招二友为别,酹汉寿亭侯像前,遂投缳。题几案云:“南都尚可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因诏家人曰:“若即欲殓,必大行殓,方收吾尸。”乃缢死。三日后,贼突入,见之,颜色如生,贼惊避他去。一门殉节,共十有三人。

左都御史李邦华闻难,叹曰:“主辱臣死,臣之分也,夫复何辞!但得为东宫导一去路,死,庶可无憾已矣。势不可为矣。”乃题阁门曰:“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乃走文丞相祠拜,自经祠中。贼至,见其冠带危坐,争前执之,乃知其死,惊避去。

左副都御史施邦曜闻变恸哭,题诗于几曰:“愧无半策匡时艰,但有微躯报主恩。”遂自缢,仆解之复苏,邦曜叱曰:“若知大义,毋久留我死!”乃更饮药而卒。

大理寺卿凌义渠闻难,以首触柱,流血被面,尽焚其生平所著述及评骘书,服绯正笏望阙拜,复南向拜讫,遗书上其父,有曰:“尽忠即所以尽孝,能死庶不辱父。”乃系帛奋身绝吭而死。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贼犯都城,奉命守正阳门。贼至,死于门下。妻何氏亦死。其子进士章明,收葬父尸亟归,别其妻王氏曰:“吾不忍大人独死,吾往从大人。”妻曰:“尔死,吾亦死。”章明以头抢地曰:“谢夫人,然夫人须先死。”乃遣其家人尽出,止留一婢在侧。章明视妻缢,取笔作诗。已,复大书壁曰:“有侮吾夫妇尸者,吾必为厉鬼杀之。”妻气绝,取一扉,置上,加绯服。又取一扉置妻左,亦服绯自缢。嘱婢曰:“吾死亦置扉上。”遂死。

左中允刘理顺,贼入城,理顺题于壁曰:“成仁成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酌酒自尽。其妻万氏,妾李氏及子孝廉并婢仆十八人,阖门缢死。贼多河南人,至其居,曰:“此吾乡杞县刘状元也,居乡厚德。吾军奉李将军令护卫,公何遽死也!”数百人下拜,泣涕而去。时谓臣死君,妻死夫,子死父,仆死主,一家殉难者,以刘状元为最。

太常少卿吴麟征,奉命守西直门。贼势急,同守者相继避去。麟征遗友人书曰:“时事决裂,一旦至此,同官潜身远害,某惟致命遂志,自矢而已。”丁未城陷,徒步归,贼已据其邸,因入道左三元祠。时传天子蒙尘,有劝公南归,不应。同官来,招之降贼,怒挥之户外,遂自经。家人救之甦,泣而请曰:“明日待祝孝廉至,可一诀。”麟征许之。先是,祝孝廉渊以奏保刘宗周被逮留京师。渊晨至,麟征慷慨酌酒与别,曰:“自我登第,时梦见隐士刘宗周题文信国《零丁洋诗》二语于壁,数实为之。今老矣,山河破碎,不死何为!”相对泣数行下,因作书诀家人曰:“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而失。身居谏垣,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藉以布席足矣。茫茫泉路,咽咽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乎此也。罪臣吴麟征绝笔。”书毕,投缳死之。渊为视含殓乃去。

协理京营兵部右侍郎王家彦,贼犯都城,奉命守德胜门。城陷,家彦自投城下不死,折臂足。其仆掖入民舍,自缢死。贼燔民舍,焚其一臂,仆收其遗骸归。

左谕德马世曜,是日方蚤食,闻变,曰:“是当死。”家人曰:“奈太夫人何?”世奇曰:“正恐辱太夫人耳!”遂作书别母。侍妾朱氏、李氏盛服前,世奇曰:“若辞我去耶?”二妾言:“主人尽节,吾二人亦欲尽节。”

从左中允刘理顺起,以下至三十一长洲生员许琰等约数百有名有姓的明末英烈,都在思宗吊死煤山后的几天里殉难,或全家老少,或姻亲戚友,或主仆共命,或数代同堂,悉皆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史臣谷应泰叹曰:“怀宗宵旰临朝,唏嘘毕命。公主揕胸,妃后并缢。引经死社稷,遗诏爱百姓。自古亡国正终,未有若斯之烈者。考其时,阖门同死者:中允刘理顺、新乐侯刘文炳、惠安伯张庆臻、宣城伯卫时春、驸马巩永因、金吾高文采是也。伨民子俱死者:少司寇阵兆祥、儒生张世禧是也。母与妻子俱死者:枢部郎成德、金铉是也。妻妾从死者:大学士范景文、左谕德马世曜、廷卫凌义渠、少司马王家彦、太常卿吴麟征、庶子周凤翔、给谏吴甘来、御史王章、陈纯德、吏部郎许直、兵马姚成、中书宋天顺、滕之所、阮文贵、百户王某、知事陈贞达、经历张应选、毛维张是也。闻难饿死者:长洲诸生许琰是也。凡此诸臣者,无论道术素许,至性勃发,位列三阶,荣邀一命,莫不椎心扼吭,追路相从。”

接下来,谷应泰曰:“若乃袁景倩之父子,并歼石头,江万里之夫妻,同趋止水。甚者一门伏剑,阖室自焚。虽祖宗豢养之恩,亦怀宗拊循之效也。又如李国桢斩衰送葬,王承恩扶服煤山,雉经亭下。以致菜佣汤之琼恸哭梓宫,触石而死,抑何尽节之多也。呜呼!石窌河西,尽有吾君之痛;风车云马,犹闻杀贼之声。予盖读怀宗之君臣,而叹其亡国之正也。”

朱由检在中国历史上,是少有的不大被责备的亡国之君,甚至连李自成,连顺治都讲他的好话。虽然我们知道明朝万历年后注定亡国的命运,不是他所能改变。但是,他的性格上的缺陷,诸如猜忌怀疑,刻薄寡恩;他的政策上的失误,诸如措置失当,用人多变,也加速了明亡的步伐。然而他上吊煤山,着实震撼了中国人,所以,眚不掩德,“吾君之痛”,成为全体中国人之痛,这也是明末殉难者前仆后继之众、杀身成仁之多的缘故。而在宋末,出现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壮烈的殉难场面,已不是宋朝最后的三位幼主的感召力了。这也让我们真正理解中国人的节烈观,帝王不过是一个国家的符号,数以十万计的大宋臣民,与末代皇帝叫作帝昺的六七岁孩童,一齐在珠江口外的崖门跳海殉难,说到底,已经不是为了这个帝昺,帝王的因素不是决定性的,而是这个国家、民族、江山、社稷,才值得有血性的中国人,为之同生共死。

赵翼在《陔余丛考》一书的《六朝忠臣无殉节者》考证,宋以前诸朝,做臣子的有点类似公司雇员,你是老板,我忠诚于你,你不是老板,我就不必忠诚于你。也有个别的效忠者,至死不渝,忠诚于旧老板,但绝大多数很自然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向新老板表忠心,人们也都视作正常。“直至有宋,士大夫始以节义为重,实由儒学昌明,人皆相维于礼义而不忍背,则《诗》《书》之有功于世教,匪浅鲜矣。”所以,他的结论便是,历代殉国者,以宋朝为最。

据毕沅的《续资治通鉴》,南宋末年,为了抵抗南下的元军,从长江流域,节节败退到南海之滨的大宋王朝,守土将士,郡县官吏,志士仁人,普通民众,其尽忠报国之心,其切齿咬牙之恨,其不屈不挠之志,其宁死不降之贞,一直战斗到这个王朝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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