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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苏东坡的最终流放

公元1098年的一个夏天的雨后清晨,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巨人,再一次受到贬斥,从已经谪放多年的岭南,渡琼州海峡,往海南岛的昌化军安置。在宋代,海南岛不像现在这样风光,而是朝廷发配刑徒的边鄙之地。把这位文豪流放到荒芜不毛、人烟稀少、瘴雾肆虐、土地贫瘠的儋耳,实际上是让他老死海南,永不回还的了。

流放,是与砍头差不多的刑法,两者的区别,一是立刻毙命,一是慢慢死亡而已。历代中国不听话的文人,受此处置者多,让你不死不活,而活着比死还难受。纵观世界,好像各国统治者都很喜欢采用这种不马上伤筋动骨的办法。俄国沙皇就把赫尔岑送到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去了。宋代,因为北方在异族手里统治着,就只好往大陆南端的蛮乡夷域押送了。

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后,中国的皇帝,尽管事实上大兴文字狱,收拾知识分子,但不愿承认自己是暴君的。帝王们很明白,杀头固然简便快捷,但为此承担后世没完没了的唾弃,还不如采用使其自毙的办法较好。把那些总跟皇上过不去,总跟当局唱反调,总爱发出不同声音的作家、诗人,送到遥远的边陲,一去不回,让他们在那里谋生维艰,饔食不继,恐怕就涌不上来诗情和文思,也就没功夫和力气,写那些皇帝不喜欢的东西了。

于是,一纸流放海南的文书,从开封急递惠州,年已六十二岁的这位大文人,风雨兼程,由雷州半岛那烟雨蒙蒙的徐闻港登船,踏上他生平第三次的流放途程。在大陆南端的这片海域上,曾经不胜荣幸地,有两位在文学史上属于重量级的人物泛舟而过,给这片蔚蓝的世界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色彩。第一位是唐初四杰之一的王勃,公元676年,经过这里往交趾探望受他牵连而被谪的老父,在海途中遇到飓风,不幸溺水惊恐而死。但四百年后,第二位大文豪途经这片海域时,本来还是雨急风骤、惊涛骇浪的天气,现在突然变得平静而又温柔,云消雨散,风平浪静,一叶扁舟,扬帆急驶。站立船首眺望的宽服高笠、长髯广额的长者,就是第三次被朝廷放逐的苏东坡。

东坡先生当然留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雷州半岛,那里大概还痴痴站立着刚刚握别的弟弟苏辙。但眼前云水尽处的新天地,更吸引着他。他不禁吟诵起他几天前写成的给他弟弟的诗。其中表露出这样的胸怀:“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古真吾乡”。这恐怕又要让那些再次流放他的中书省官员,大大地感到失望了。这一帮小人,以为他会厌绝这蛮夷未化、瘴气弥漫的岛屿而一蹶不振。哪里想到一个精神上的巨人,绝非虫彘们那些卑污伎俩所能压倒的。他还未踏上海南岛,便已燃起生活的欲望,打算从此永远住下去,把这里当做故乡了。

当初,他们撺掇皇帝,将他远戍惠州,以为能挫折苏轼的豪放不羁的胆气,能摧败他海内仰慕的文学声名,能使他噤若寒蝉、销声匿迹,再也不能锋芒毕露、所向披靡。谁知他根本没把流放的逆境放在心上。“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情致更佳,诗兴不减,佳作泉涌,文章尤健。这些在岭南的笔墨,不仅抄录者多,刻印者众,而且很快传入都城,流入禁中。一时间,“士大夫不能诵苏诗,便自觉气索”。那时,不但整个中国都在咏读他的诗篇,传抄他的文章,甚至在都城开封住着的外国使者、商贾,来求学的朝鲜、日本、西域人,不惜重金收购他的文籍。

那些整不倒他的官员们、同行们,脸皮发青,气急败坏。翻一翻《宋史》,当然也不仅这部史书,凡整人为业者,无一不是小人。若非小人,也就下不去手整人。而中国的小人,手中有权时,要居心叵测地想法整人,即使失势旁落,也会挟嫌报复,一息尚存,便咬人不已。因为他们整多了人,整久了人,整了一辈子,成了一种职业病,不整人,手痒,不咬人,牙更痒。所以,他们发现这位东坡先生未被整倒整死,居然活得还挺自在,到处发表文章,经常出席饭局,仍有海外影响,书籍屡禁不止,就歇斯底里起来,更疯狂地整他了。开封城里中书省的小人们,简直坐卧不安地告御状,打报告,于是将他第三次发配。当他们签发这份流放令时,肯定是窃窃私喜,心底暗笑。这下子,你苏东坡的文学影响,将压缩到最小的范围;而且,让你在那个岛上,生活无着,吃足苦头,不死也得剥层皮。

小人发出狰狞的笑声,正直的人就要遭难了。

所有敢对大师发难的小人物,都有一种性变态式的施虐欲;若这个小人物同时又是舞文弄墨的作家或诗人,那么,报复心理便愈益强烈可怕。“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些有声望的老作家被押上台揪斗,下手最黑最毒的,多是些不成气候的三四流或不入流的作家,便是一个证明。苏东坡的对立面,从王安石起,到舒亶、李定,以及等而下之者,也奇怪了,都是文人。而文人型的小人,或小人型的文人,就要多一份刁钻促狭的龌龊心理。他们因为写不出,写不好,而手中握有权杖,便以此宣泄一己的私愤。休看他们在文学上无力较一短长,在整人上倒颇有才气。所以,十年浩劫期间,写作班子,大批判组,都用这些人当笔杆子,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他们能够把苏东坡发送到一海之隔的不毛之地,以为交通阻绝、音讯不通,就可以把他从精神上摧毁,文学也就终结了。但小人们失算了,他那不羁的独立人格,洋溢的文学力量,以及在读者心中的地位,决不是一纸命令能够左右的。对于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文学的生命力就不会衰败,创作的源泉自然更不会枯竭。莎士比亚虽然不得不听命于伊丽莎白女王的某个侍从,达·芬奇也曾屈服于佛罗伦萨教堂里的那位修士,历史有时出现小丑指挥大师的场面,不过注定的角色是不可替换的,小丑永远是小丑,绝不会因为他屈辱过大师就会成为大师的。

但像苏东坡这样正直的、不肯阿附、也不肯向恶势力低头的大师,“忠言谠论,挺挺大节”(《宋史本传》),几乎不可能不得罪小人。而小人之辈,无不具有侵略性,他们从来就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滋扰生事,不无事生非,他们就不快乐。苏东坡的一辈子,“为小人忌恶挤排”(《宋史本传》),几乎都是在小人的围攻中生存,而且,每一次都被这些小人加文人的对手们打得落花流水。苏轼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固然造就了他文学的成熟,但也铸成了他一次大狱、三次流放、妻离子散、背井离乡的终生悲剧。

小人之可怕,就在于他们像血管里的粥样硬化沉积物一样,最后被摧毁的是整个社会。明代的袁宏道,在《送江陵薛侯入觐序》中说过:“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悻名之君子,十常八九。”其实,贪功悻名的君子,也就是小人型的文人罢了,他们是封建社会里知识分子的苦难之源。试想,皇帝会有时间和兴趣,看那么多文学作品吗?他应付后宫里那些性饥渴的女人,已经够疲于奔命的了。还不是这类文学小人,在皇帝耳朵旁边,检举揭发、告密陷害、深文周纳、罗织罪名的结果。因为严酷统治的社会机制,根本没有正常的政治生活,所以那些善于钻营者,必须寻找无辜者来染红自己的顶子。于是,正直的文人,成为再好不过的靶子了。第一,他们善良,通常不设防;第二,他们天真,缺乏斗争经验;第三,他们忧国忧民,在作品中,容易抓到把柄。苏轼被抓到开封坐牢,不就因为他的《咏古桧》诗里,有句“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告他一个隐射罪名,恶毒攻击皇上吗?

假如把这样一顶小人型文人的头衔,冠在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头上,也许多少有些失敬;然而,冠在和“拗相公”声气相通、相互勾结的那些官僚、投机分子、名节不佳者头上,倒也十分贴切。他们整天像狗一样嗅着苏轼的每一篇诗文,拼命搜寻他们认为有可能置他于死地的漏洞、破绽和足以上纲上线的词句。苏东坡即使二十四个小时都睁着眼睛,也无法防备这些明里暗里算计他的敌手。

上帝是慈悲的,但并不总是大方和慷慨的,给了苏轼无限才华之后,就不再赋予他驾驭政治的能量了。他的笔下,“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评文》);可是,在政治的小胡同里,就别指望顺畅地通过。何况那胡同里,有如此之多的对他声名嫉妒得要死的文学小人呢?

大概有了文学的那一天,就有文人相轻的嫉妒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第二个作家存在,那么,第一个作家就必须面对两种可能:一是庆幸有了难得相知的文友,一是不能不防的文学小人。这两者只能选择其中之一。若仅仅是较文学长短的相轻,也还罢了,若借助于权力,像妒妇似地整起同类来的话,那下手之狠,之毒,之不择手段,之不容宽贷,是一点也不斯文的。

所以,中国的文字狱,固然都由统治者发起,以镇压异己的作家和诗人;但起劲的,发难的,来精神的,还是这些文学界的小人们。不过在宋代,仁宗、英宗、神宗、哲宗这几代皇帝,文化素养较高,还算比较爱才。对于苏轼,主张对他从轻发落的,先后有两位太后,某种程度上起到了保护作用;否则,他早瘐毙在开封大牢里了。宋神宗虽然支持王安石变法,也同样很褒美苏试诗文的,对他的奏章精彩之处,“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后来,苏轼第一次流放黄州期间,这位皇帝还时常说他的好话,向台省内阁示意,要重新起用他。但反对派纠结在一起的时候,竟能作梗到连神宗也爱莫能助,无能为力。由此可知民间谚语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的小鬼,是多么难缠了。

看来,苏轼一生,就倒霉在这些小人身上了。当然,这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遭遇。在中国历史上,这些围在皇帝身边,被豢养着的惟知随班唱和,做马屁文章,而写不出正经作品的御用文人,都十分害怕真有才华的人,怕他们夺走统治者的宠幸。所以,他们总是嫉火如焚地煽动皇帝的疑忌,而达到整治同类的目的。

在《谪海南》诗的前面,苏轼写道:“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从这几句话中,可以看出他们两兄弟的手足情深,也看到那些握有权柄的小人式文人,出于嫉恨,迫害之情何等急切。南宋陆游在他的《老学庵笔记》里记载:“绍圣中,贬元祐(党)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如此。”陆游是距苏轼不远的诗人,而且他是很注意收集苏轼文献的有心人,曾经把北宋南渡后散佚的官方文件中关于审判苏轼的记录,整理出一本《乌台诗案》出版。因为苏轼字子瞻,就到儋州,瞻和儋的偏旁相同,东坡先生就成了文人中流放得不能再远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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