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成都,两处景点是少不了要去的,一是武侯祠,一是杜甫草堂。
这两位,一是政治家,一是文学家,一是三国时代,一是唐朝,似乎无甚必然的联系,但诗人的一首诗,把两者的时代距离拉近了。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一个初到成都的旅游者,能不因为这首诗,唤起一种思古的幽情,要到武侯祠去凭吊一番么?这大概就是文学的力量了。
当我们走进宏伟庄严的武侯祠里,谁能不为这首诗里所感叹的“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伟人悲剧命运生发出共鸣呢?因为,按照亚理斯多德的论点,悲剧是一种美的毁灭。那么像诸葛亮这样一位具有完美人格、崇高道德、绝顶才分、超凡能力的智者,也难逃毁灭的结果,就更是令人哀惋的悲剧了。
他的悲剧在于他的品格、才智、精神、道德的高度,都是别人所难以企及的。但是,如此绝顶理智的人物,却在三顾盛情下,做出了错误的抉择,追随一位没有成功可能的主子,去开辟一件没有成功可能的事业,从而付出了他的一生。
他的悲剧在于他一开始就看到了尽头,而他偏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必定失败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不甘失败的反命运的抗争,绝对是徒劳的。因此他看着自己的生命,像蜡炬成灰似地一滴滴耗竭,看着自己所付诸心血的事业,无法挽救地走向倾覆。
他的悲剧还在于他的儒家人格达到了自我完善的高度,道德风范也成了千古不朽的典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几成为忠君事主的完美境界。但是,言、事两违,意、实相乖。他却未曾为他所厘订的统一大业,做出些许成就;为三分天下的西蜀,开辟半寸疆土。最后,一直到屡战屡败,国疲民穷,随着他的死亡,这个国家也就终结了。
所以说,诸葛亮这位大政治家,从他走出南阳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这个悲剧的结局。
但是,在汉末群雄割据的诸侯中间,除不停厮杀外,有远见卓识者极少。刘备在未见到诸葛亮以前,也像亡命徒似地流窜。所以,在刘备三顾茅庐后,孔明说的一番话,后来被称之为隆中决策的鼎足三分论,不但刘备闻所未闻,连曹操也很怕这个“新思维”的出台。当他听说吴蜀联盟,吓得手中的笔都掉到了地下,可见一个政治家的正确理论,所具有的震撼力。曹操忙不及地派兵攻打荆州,然后,又发动赤壁大战,也是想把这个主意掐死在摇篮之中。
没有孔明,没有三国局面,自然也就没有蜀国。但不管多么伟大的人物,做过多么伟大的事业,无论怎样的了不起,并不等于是一个永无过错的完人。诸葛亮受到万世敬仰,然而细细考究他的一生,特别退缩到四川以后,在治理天府之国的方针政策上,是有严重失误的。一到武侯祠,崇敬之余,难免不想到这些。
南北朝时,有一位叫崔浩的北魏宰相说过:“诸葛亮不能与曹氏争天下,委弃荆州,退入巴蜀,诱夺刘璋,伪连孙氏,守穷崎岖之地,僭号边鄙之间,此策之下者。”另一位叫李特的首领进到四川,看到这么一块好地方,认为诸葛亮竟不能辅助阿斗坚守,早早地就亡晋,大为这位伟人嗟叹一番。
这恐怕和诸葛亮入川以后的施政过严、失却民心有关。
诸葛亮和法正谈过,举了秦始皇和刘璋的例子,来证明他的从严的治世之术。“秦以无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济。刘璋暗弱,自焉以来,有累世之恩,文法羁縻,互相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敝,实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由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荣恩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于斯而著矣!”
威之以法,这是一个政权进行统治的手段,否则,无法无天,国家机器就难以运转。但是,在执法过程中,无论失之过严,还是失之过宽,都会产生弊端。诸葛亮希望用法严酷,以利于治,当然是为了竭蜀中的财力、人力、物力,保证他六出祁山,大举北伐。因此,他在蜀中立法用法上,偏向严峻苛刻,搞到“一饭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的绝对化程度。
这就是中国人凡矫枉必过正的老毛病了。不过正则不矫枉,自然就扩大化,不枉也枉,那就是冤枉了。结果,得到“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感怀怨叹”的非议。再加上他脱离实际,不自量力,不晓得使饱受战乱的老百姓休养生息,他一心恢复汉室,便频繁地兴师动众,受到了“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的埋怨。
由此可见,诸葛亮三分天下的理论,伟大无比;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工作态度,英明无比;他的匡复汉室的决心,自然也是正确无比。但是在实践中,求之过严,失之过苛。据说,他在军中,罚二十棍,必亲自在场监刑,这样的惩罚主义,民心难附,群情拂逆,自然在执行政策中不易奏效。
因此,哪怕非常正确的理论,若未能正确地付诸实施的话,尽管他出自非常良好的愿望,也是徒费心力,得不到好结果的。这,大概就是诸葛亮的性格悲剧了。
其实,我们在生活现实中间,并不难发现这种急于求成、立盼成效、过分苛刻、不容宽贷的同志。他们严格要求自己的精神是对的,但罔顾主客观的不同环境、人与人的差距和事实上的不平衡,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别人,是很容易碰钉子的。这些同志之所以不大信任别人,事必躬亲,不假手和不放心别人,在被人尊崇和敬而远之中渐渐孤立,就是像诸葛亮的性格一样,过严过苛过细和过于自信,这样必然会在一些具体问题的处置上,由于情感的介入,好走极端,以致碰壁或者败绩。
在武侯祠里的大殿门口,有一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能攻心,即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站在那里,仰望这三十个字的对联,觉得大有深意存焉。能把这位大政治家在蜀中统治期间的成败得失、经验教训,用这短短的两句话,进行了一番总结,真是见解独到,卓尔不凡。
看起来,对任何一个政治家来说,“不审势,则宽严皆误”。不仅治蜀,治哪里都是值得深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