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请客,有一道菜,叫茄鲞。那位在村子里常年吃茄子的老妇说:“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
众人告诉她,千真万确是茄子。她再尝了尝,也果然有一点茄子香。然后她请教做法。凤姐说:“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仅仅一道茄子菜,就费这么大的功夫,不得不叹服中国人的讲究口福。
其实,中国人不是一个特别具有独创性的民族,都是在棍子敲在脑袋上,板子打在屁股上,才肯变一变祖宗之法的。单单在烹调上,我们完全可以扬眉吐气,全世界的人不能不膺服于我们中国男女之能吃、会吃、善吃、敢吃,以及殚思竭虑,想尽一切办法,变出种种花样的吃。
曹雪芹是吃过来的人。不过他在写怎么吃茄鲞的时候,只有精神上的满足了。
中国人的吃,归功于神农氏带的头,他老人家就敢什么都尝一尝。
我对这位先祖,恭敬之余,也有些微词。神农尝百草,算是开了一个坏头。因为这个基础,他一开始没有打好,尝百草的这个“草”字,一下子把中国人的食谱框死了。于是乎,吃茄鲞,那是佼佼者,大多数张嘴里,灰灰菜,曲麻叶,榆树皮,橡子面,以及艾蒿、蕨根、地瓜蔓、萝卜缨,就和五千年来的中国人的胃分不开了。要是神农氏当年尝的是麦当劳、肯德基、比萨饼、加州牛肉面的话,也许今天,洋人就赚不了咱们中国人的钱了。
所以,我每当读到《红楼梦》里的吃喝,以及老饕们写的令人馋涎欲滴的文章,如何制作老边饺子,如何来吃手扒羊肉,如何清蒸西湖醋鱼,如何品尝游龙戏凤……常常不怀好意地猜测,这些美食家们究竟是吃撑了才想起来写的呢,还是饿怕了之后产生创作欲望的呢?以我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的话,大概属于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我们尊敬的曹雪芹先生,就是一例。在当代中国,过了而立之年的人,谁敢侈谈自己从未经历或大或小的饥饿呢?所以,他们能够写得这样津津有味,直舔舌头,也许,某种程度上是下丘脑那主管摄食的神经饥饿反射的结果吧?这也合乎“饱暖思淫欲”和“饥饿出文学”的古来之言了。试想,一个人从肥牛海鲜火锅餐厅喝了茅台,又揣了茅台,被人架着,醉醺醺地出来,钻进汽车,除了吐出些令人恶心的东西外,肯定是写不出任何作品的。
喝了还要拿,吃了还要带,这种吃心理,真值得研究。刘姥姥离开贾府,带着板儿回乡,还要了一些点心果子之类,何况时下那些达官贵人嘛!
最近,经常看到一些去过外洋的人,写外国人如何招待咱们中国人的访问记之类文章。要点不外乎:一赞叹外国人的“小气”,二批评中国人的糜费。一道汤,两道菜,刀叉盘碟,换得倒勤,但实质内容,却不见丰盛,然后上甜食,就“拜拜”了。
中国人劝酒,一个音节,“干”,或两个音节,“干杯”;英语里的这个意思,“cheers”,是三个音节。从这极微小处看,中国人讲究的是干脆利落,直奔主题,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一个字,以大快朵颐为主。外国人就不同了,一入座,主人敲敲玻璃酒杯,开始讲起,不让你站起来的两条腿和擎着酒杯的一只手发酸,是不会住口,跟你“cheers”的。
我是孤陋寡闻的一个,依愚之见,在这个世界上最能发表长篇祝酒词的,要数格鲁吉亚了。每位在座的陪客,都要当仁不让地致一通祝酒词;而且热情洋溢的程度,保险一位赛过一位。翻译过来,其内容着实精彩纷呈,绝非时下某些文坛小瘪三那种干巴巴的大批判文章所能望其项背的。
幸而,他们的饭菜和口味,还未完全欧美化,否则这一通精神食粮,真是叫人吃不消的。如果说,外国人的宴会是吃精神的话,那么咱们中国人的宴会,则是百分之百地吃物质了。从天上吃到地下,从江河吃到海洋,水陆杂陈,纷至沓来,大有不吃到海枯石烂、山穷水尽誓不住嘴的意思。
真是厉害,越不让吃什么,越吃,明着不能吃,暗着吃。越珍稀的动物,越吃,不趁着有的时候吃,绝种了还有屁可吃。于是乎,越值钱的越吃,越难弄的越吃,越金贵的越吃,越是异想天开、别出心裁的越吃,越是普通老百姓吃不着的越吃,越是能吃得比别人高一筹的,哪怕不好吃,也越要吃。而且,越是文化层次不那么高的,越暴发户的,越突然抖起来的,越舍得牺牲自己的胃。
这种吃心理,很耐人寻味的。
我知道,报章上不晓得披露过多少回关于公费吃喝的文字,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将这一大糜费,归罪于吃饭人的觉悟不高,归罪于对公款的不花白不花,不吃白不吃的败家子作风。所以还有红头文件,明令规定四菜一汤和工作餐不得超过若干元的标准,以遏制这股吃喝之风。
但为什么屡禁不止呢?窃以为这是一种民族吃心理的表现,不完全属于道德范围,决非靠一纸命令就能提高思想认识,就能解决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