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这个器官,它的第一功能,是与鼻子相辅相成,司味觉。但也有分工,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空气中究竟是兰麝之香,还是鲍肆之臭,它是不闻不问的。通常情况,除了与情人接吻,除了馋得舔嘴巴舌,除了神农氏尝百草,除了悬梁自缢后,舌头拖出来回不去,人的舌头不外露,基本上是躲在嘴唇、牙齿后边,辨味而已。是倒牙的酸,是蜜般的甜,是连心的苦,是似火的辣,是打死卖盐的咸,是张不开嘴的涩,是烫得起泡的热,是彻骨穿心的凉,这一切,全赖舌头加以辨味,然后,决定取舍。而这个权又极有限,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一盏苦酒,若是捏着鼻子必须喝下的一碗苦药,若是自己酿成悲剧的一颗苦果,若是御赐的要你立时三刻就毙命的一杯鸩毒,尽管不想喝,非常不想喝,舌头也无法拒绝。嘴唇挡不住,牙齿咬不紧,舌头也就只有照单全收。
于是,舌头的第二功能,便成了最主要,最能动,甚至也可能是最可怕的方面了。
《诗经》早就以无可奈何的口气,写出了老祖宗对于舌头这种功能的惧畏:“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舌头能像乐器里的簧片那样灵活,歪曲事实,播弄是非,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把事情搅到满城风雨,天昏地暗,乱七八糟,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张脸皮也未免太厚一点了吧!唐代刘兼的一首《诫是非》诗中写过:“巧舌如簧总莫听,是非多自爱憎生。”但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对舌头的这份功能,具有清醒认识的。
君不见“长舌妇”的说长道短,乱搅是非;“嚼舌头”的胡说八道,莫衷一是;“鹦鹉学舌”的毫无主见,重复别人;“唇枪舌剑”的能说会道,狡辩如流;“舌战群儒”的天花乱坠,满口喷沫;“簧口利舌”的耍嘴卖快,胡搅蛮缠;“不怕大风扇了舌头”的没边没沿,胡吹海谤;老百姓还有句俗话,“舌头能压死人”,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舌头要想抬爱什么人,贬低什么人的话,在嘴巴里拐个弯即可。所以,打小报告的舌头,出卖朋友的舌头,煽风点火的舌头,添油加醋的舌头,几乎没有不得逞的。陆龟蒙“古来信簧舌”的感慨,绝不是无的放矢之谈。舌头,在人体各器官中,作韬晦状,不求外露,但切莫以为它老实巴交,安分守己,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要是按捺不住,在你背后跳出来的话,你还真是猝不及防的,我就有过绝不止一次被害苦了的教训。
于是,我想起来巴西作家吉里耶尔美·菲格莱德的《伊索》,1959年,北京人艺曾将它搬上中国舞台,这个剧本使我对于舌头的功能,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这个伊索,我们知道他是位大寓言家,可在古希腊,他却是一个不自由的奴隶。没有出版商为他炒作,没有评论家为他吹捧,更没有哥儿们姐儿们同他抱团,只有一个可以用鞭子抽打他的主人,他永远要受这个主人的奴役。
那一天,他的主人克桑弗请客,吩咐他准备菜肴,于是,遵命而行的他,第一道菜,上的是清蒸舌头,第二道菜,上的是熏舌头,第三道菜,端上来的是红烧舌头。克桑弗一见,立刻大发其火:“又是舌头,难道我没有命令你给我的客人拿所有菜当中最好吃的来吗?为什么你只是拿舌头来呢?你想让我出丑吗?”
“老爷!”伊索解释说,“还有什么能比舌头更好呢?它能把我们所有的人联合在一起;如果没有舌头,我们就什么意思也表达不出来。舌头是科学的钥匙,真理和理智的武器。舌头能帮助我们建设城市;舌头帮助我们表示爱情。我们用舌头教学、说服、训导、祈祷、解释、歌唱、描写、证明、肯定。我们用舌头说出‘亲爱的’、‘神’和崇高而神圣的字‘妈妈’,我们用舌头来说‘是的’,用舌头来下命令叫军队去打胜仗……”
奴隶主的智商并不高,听得十分惬意,于是,心血来潮:“伊索,你的确是把所有菜当中最好的菜拿回来了,现在,你再到市场上去,给我把那里所有的菜当中最坏的菜买回来。”可是,伊索并没有怎么忙碌了,很快地端着托盘又走进来了。克桑弗揭开菜盘上的布单,一看,怒火中烧,禁不住咆哮起来:“怎么又是舌头?……蠢货,你不是说舌头是最好的东西吗?你是想叫我鞭打你一顿吗?”
“我并没有错,老爷!”伊索沉静地回答,“我的主人,舌头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舌头是一切阴谋的源泉,一切造谣中伤的开端,一切争论的祸首。在广场上坏诗人用舌头使我们疲倦,不会思想的哲学家也总是求助于舌头。舌头能撒谎,掩饰,颠倒是非,诽谤人,侮辱人,懦怯地隐瞒,求乞,诅咒,能让人萎靡不振;能让人狂怒、歪曲、出卖、诱惑、堕落。我们正是用舌头说出这样的字眼:‘你死’,‘无赖汉’,‘奴隶’,我们正是用舌头说‘不行’这句话,阿客琉斯用舌头表示了自己的愤怒,俄底修斯用舌头说出了自己的奸计。克桑弗,这也就是世界上没有比舌头更坏的东西的原因。”
听这位古希腊的奴隶寓言家,淋漓尽致地说到这里时,我想,对于三寸不烂之舌的功能,应该有了一个全面足够的认识。因此,要是它一旦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东西时,老兄,给你提个醒,无论对自己的舌头,还是对别人的舌头,无论对当面的舌头,还是对背后的舌头,都得十分小心才是。
千万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