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大文豪屠格涅夫在巴黎逗留期间,是法国著名作家都德的好朋友。他经常到他家去做客,给他的孩子送礼物,还一起到街头咖啡摊去喝土耳其式的黑咖啡,谈论文学。以写《最后一课》而被我们中国人熟悉的都德,在当时,也曾是左拉发起的《梅塘夜话》的六作家之一,是一位与莫泊桑齐名的人物。左拉在当时法国文坛,也是一位扛鼎人物,他看中的作家,自然也是有分量的角色。
都德为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位俄国朋友而高兴,还在《巴黎三十年》里,讲述了他们之间的友情和文字交。讲述这位异国朋友怎么样地吻他的小孩,怎么样地在他的客厅里谈笑风生,如同家人般地亲密。后来,屠格涅夫死后,都德无意中,发现屠格涅夫对他文学成就评价极低,说他是“我们同业中最低能的一个”,于是感到很伤心,很失落,好些天连咖啡馆都懒得去坐了,这实在是很扫兴的。
屠格涅夫先生也太瞧不起人了。
一个作家,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同行之间,当面的评价和背后的议论,有时候,是会大相径庭的。因为作家是不大容易钦服同行的,衷心说好,通常是不多的,而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乃至摇头,倒是不少见的。这位对都德阳是而阴非的屠格涅夫,当然是大作家,但都德也绝不是“同业中最低能的一个”。他的《最后一课》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沦陷区,引发了多少不想当亡国奴的人的共鸣啊!问题在于作家看不起作家,可以说是世界性的一种通病。尤其在等量级的作家之间,彼此服气者,是不太多的。
为文学计,宽容应是第一位的。
荷裔美国人房龙说:“从最广博的意义讲,宽容这个词从来就是一个奢侈品,购买它的人只会是智力非常发达的人——这些人从思想上说是摆脱了不够开明的同伴们的狭隘偏见的人,看到整个人类具有广阔多彩的前景。”在作家这一行里,具有这种狭隘偏见的不够开明的充满妒心的同伴,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不能容忍别人比自己好,更不能容忍自己比别人差,永远看不到自己的不足,永远挑别人的不是,总是以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总是酸溜溜以绿色的眼睛看待别人,从古至今,一直到文学新时期,这种人从来是不乏见的,而且有弥来愈甚的趋势。
我们看到,挂在树上的果实,无不透出大自然精心而又平衡的生态安排,让每一颗果实拥有一方属于名下的世界。不因为自己鲜艳夺目些,就眼皮抬高小视同类;不因为本身色彩比较暗淡而自惭形秽;不因为自己饱满硕伟些,就恃强逞胜把别人挤到一边去;不因为尚未熟透的稚嫩而退避三舍;不因为自己甜蜜可口些,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拒绝宽容;不因为有一点生涩而有人微言轻的自卑;不因为早开花早结果,就摆出老资格来恫吓后人;不因为晚了几步而忐忑不安踟蹰不前。它生在那个位置上,就注定了它是不可替代的,好也罢,不好也罢,它就是它,别人既不能奈何它,也无法改变它。嫉妒,它要生长,不嫉妒,它也要生长,总的历史走势,就是这样不停地前进着的。
文学的生态平衡,其实也应如此。天地如此之广漠,空气如此之清新,阳光如此之充足,雨露如此之丰美,每一颗果实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这就是“万类霜天竟自由”的局面了。人们总是赞叹大自然,它之所以伟大,就因为有这份自由。若是哪颗多事的果实,嫉妒得非要伸出头来,探出手来,管别人的长长短短;若是哪颗不自量力的果实跳出来,嫉妒得非要大家以它的意志为意志,再说些煞风景的话,做些煞风景的事,那就十分地败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