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辈人讲究磕头,乃至于磕头如捣蒜,现在不多见了。
一,大概由于麻烦;二,体力消耗较大;三,一下子,人突然矮了半截,形象上的不雅观,导致人格上、心理上的不平衡。于是就全面西化了,改握手礼,连拱手、抱拳、作揖也不时兴了。我一直纳闷,中国人对外来事物,总要产生一个从拒绝、抵制,到接受、容纳,到泛滥成灾,到不可改拾的过程。独是这个握手礼,未碰上什么麻烦,就迅速普及了。
可见磕头之不得人心,也可见西化之未必不得人心。
磕头,有许多讲究,拂袖,弯腰,屈膝,下跪,合掌,作揖,叩拜,如此反复,达三跪九拜之数,这种比较隆重的叩拜礼,多见于拜神仙、拜祖宗,还用于拜皇上。现在拍的古装宫廷片里,经常看到这种场面,皇帝在龙椅上坐着,下面黑压压地跪着一片,统治权威是无庸置疑的了,再加上觐见者口口声声的“奴才”,“吾皇万岁万万岁”,那种压抑的人身依附的奴婢心理,使人深感如此窒息个人活力和自由意志的国家,还谈得上什么进步和发展呢?怪不得中国的封建社会,拖了数千年之久,也许和磕头把人的尊严全给磕没了,有些什么关联?
我在承德外八庙的喇嘛寺,看到信徒们从山门外一步一磕头,直到正殿的那种叩拜礼,整个身体匍匐着地,四肢摊开,一脸悔过谢罪,感激神明的表情,令我为那种可怕的虔诚,惊叹不已。原先,我对于成语“五体投地”,只是泛泛的了解,见了这个场面以后,才知道崇拜者对于被崇拜者强烈的迷信中的那种自视卑微低下,形同草芥的可怜状态,真是挺可悲的。而我也发现,这种崇拜与文化层次的高低,并无必然的关系。在杭州的灵隐寺、岳庙,我见到过西装革履的绅士,时式打扮的女士,一样在那儿叩头膜拜的。信仰到了迷信的程度,便是对于心灵的自我劳役了。
更有一种磕响头的,将脑门击地,砰然作声,直到脑门叩出鼓包肿块者,那就益发的可怕了。凡如此作者,一定是加重的忏悔,发誓,谢主龙恩,感激莫名。
所以,大清皇朝从嘉庆、道光年间,一直就为外国驻华使节觐见皇上,要不要进行跪拜礼的问题,纠缠不休。外国使节本来是列强,根本不把中国放在眼里,何况对上帝也只是屈膝而已,岂有三叩九拜之理?中国大臣认为,朝见大清皇上,那是九五之尊的天子,磕头是天经地义。这种虚妄的自大狂,是无知、愚昧、丧失时代感的结果。当然,等到洋枪洋炮在大沽口一登陆,不平等条约一签,就全傻了。
那些受人磕头的,上至皇帝,下至老爷,一旦失去了那份神气活现,耀武扬威的架势,马上就会从极端的倨傲,变为极端的卑微。西太后一面让义和团攻打东交民巷,一面差人给使馆送点心果子,表示亲善拉拢,也反映她内心的软弱卑怯。等到输定了,过去要洋人朝她磕头,现在恨不能丧权辱国,俯首听命,谄外求荣,向洋人叩拜了。
正因为中国人的磕头,实际上不是一种平等的礼节,所以磕的人和被磕的人,位置一转换的话,很容易由虚妄自大,跌落到失去自我,这也就是鸦片战争以来的一部近代史的实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