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鲁迅在《北斗》杂志上,写过一篇杂文《唐朝的钉梢》。
文章写道:“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术语谓之‘钉梢’。”他是从《花间集》中,一首张泌的《浣溪沙》词:“晚逐香车进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谈起来的。对此,他不禁感慨系之:“一向以为现在的洋场上才有的,今看《花间集》,乃知唐朝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
《花间集》,这部晚唐、五代词的总集,是一部中国最古老的词选,从第一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雪……”,到最后一首李珣的《河传》:“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整本书都是男情女爱的浓词艳曲,一点时代气息也没有,一点人间社会大千万象也看不到。只有情,只有爱,只有性,只有风月之事。
编选者赵崇祚生平不详,据欧阳炯序,可以断定他是一位同时代的书商、出版家,或者是资深编辑。看他的艺术趣味,倒与当代那些爱“写”和爱“出”露骨性描写的作家、出版家,不谋而合。这位编选者,对于情爱的文字、性欲的隐喻、肉感的表述、猥亵的行为,所表现出来的特别偏爱,与中国一以贯之的传统文学精神,不那么一致。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有其叛逆正统的可贵之处,也有鼓吹情色的消极一面。
这部《花间集》辑得共十九家,达五百首,悉皆卿卿我我,尔侬我侬,香艳感性,华彩都丽的词曲,称得上是中国文学中最早的,一言以蔽之,情之外无他物的一部纯软性读物。着力于华丽文字,热衷于柔漫情致,在这样一种文学时尚引领下,唐五代的半个世纪里,诗人养尊处优,社会现实不屑一顾,躲进象牙之塔,民间疾苦置若罔闻,其结果,民族精神的黄钟大吕,时代风貌的大雅之作,传唱千古的经典名篇,家弦户诵的诗词隽句,他们统统是交了白卷的。
据欧阳炯受“卫尉少卿字弘基”(是否即为赵崇祚,已无考)之约,为《花间集》作序,这样介绍:“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炯为孟蜀宰相,蜀亡,后入宋,为翰林学士,这自然是指像他这等官僚阶层的浮华生活而言。而五代十国时那些帝王,则更加骄奢淫逸,放荡堕落。前蜀王衍,终日与狎客词臣,酣饮赋诗;后蜀孟昶,沉湎于歌舞,放荡于伎乐;南唐的李璟、李煜,则更是不问国事,只知醇酒妇人的帝王,耽于安乐,迷于奢纵,一直到国破家亡。所以,侈汰浮靡,淫乱颓唐,是这一时期上层社会,从统治者,到贵族,到官僚阶层,至士大夫的风尚。
《花间集》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作家被潮流吸引,去写这类香艳文字,读者被潮流所导向,也一窝蜂地跑到书店里去买这类谈情说爱的作品。然后,供求双方的互动,驱使出版家为钞票拼命,这样,又对文学潮流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好像五代十国那个时代,真如欧阳炯在书序中所言:“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是一个伊甸园式的无忧天堂,那当然是这位舍人的自说自话了。
其实,唐末,至五代,至宋初,是一个战乱频仍,打得不可开交;灾害不断,老百姓苦难深重的时代。唐末、五代之人食人现象,是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时期之一。所以,《花间集》中那些沉浸在绮筵幽会,含情无语,绣屏灯斜,锦帷鸳被,暮雨朝云,旧欢新梦,晚逐香车,驰骤轻尘的快乐男女,不过是闭着眼睛,不敢面对周边现实的自我陶醉罢了。《宋史·欧阳修传》说:“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这里所说的“弊”,也就是追求绮丽,竞作香艳,形成互相效尤的潮流,造成一代作家对于时代,对于现实,对于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的失语。
就以《花间集》这部书的自身命运而言,也证明那半个世纪的战乱,对于中原和长江流域一带的毁坏,到了山河颠覆,荡然无存的程度,绝非花间派诗人笔下所写的那个甜得腻人的样子。五代的《花间集》版本,到了宋代,就在战乱中绝迹了。近人李一氓是研究《花间集》版本的权威,对于“赵崇祚”与“卫尉少卿字弘基”,为一人,为二人,宋人都讲不清楚,他都感到纳闷。对此,他不由得发出宋人“已不能详五代时人时事,殊可异”的感慨。由此看到那个真实的饱受战争荼毒的五代,绝非《花间集》里那个莺歌燕舞,花好月圆的世界。所以,南宋诗人陆游,为当时出版的宋版《花间集》作跋时,愤而写道:“花间集,皆唐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叹也哉!或者,出于无聊耶!笠泽翁书。”
陆游是饱经忧患的爱国诗人,他对五代文人能在民不聊生之际,竟写出那样优哉游哉的文字,感慨良多,表示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种发自诗人良知的声音,是值得每个为文者深思的。
读《花间集》,一对于古人写爱,写情,写性之长,二对于古人背离时代,背离现实,背离人民之短,如果能给自己一点启示,明白该借什么,该鉴什么,那真是大好事了。那样,也许数百年后,不致被人骂我们这些为文者,对于这个时代的失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