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的脸倒不那么作幸福的痴呆状了。
我就简短地对他讲了……
晓声同志的家住在蓟门桥附近的儿影宿舍,一天,到北影去办事。这两家电影厂也就一墙之隔,走没几步路,碰上了一个要饭的妇女,还带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朝他要钱。
现在,这种时不时地拦住行人,拉住不撒手地要钱的乞丐,在京城是屡见不鲜的了。梁晓声不但是有太多同情心的人,而且还是一个不怎么会说“不”的人,职业要饭的,都具有一种判断力,好像断定梁晓声的心肠软似的,死缠住他不放了。
“大叔,你可怜可怜我们娘儿俩吧!”
梁晓声果然也就无法摆脱了。
这种“强要饭的”乞丐,挺不好应付,很理直气壮,好像应该给钱似的,不给,还会悻悻然地遭到不满。这在任何城市里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尽管生活在首善之区里,这种颇影响形象的叫花子,也在所难免。于是有关当局不断地一批一批集中送走,过不多久,又一批一批地回到城里来。当然,即使那些世界上一等强国、一等富国,也不能保证在地铁里,在广场上,没有人向你伸出手来要钱。想到这里,人家并不在乎有碍观瞻,并且发照,准许持证行乞,我们倒也用不着不好意思,硬撑面子了。
我说:还曾经有人写过关于我国各地丐帮的报告文学,好像是贾鲁生吧?据说有一类要饭专业户,专门长期住在京城,要着要着,还能要出一个小康之家呢!
小于明天还要起大早去拉水产,“你能不能讲主要的,不要离题太远——”
我忍不住笑话他:“你的乐观主义呢?算了,我早说过,不一定按照种瓜得瓜的规律,你尝到好心和好报背离的苦头,情绪马上全没了,太缺乏绅士风度了!”
他站起来要走。
“好,好,我马上讲完一一”
梁晓声根据他作家的判断,相信这个追着他讨钱的母女俩,不是那种很有专业经验的要饭人,就给了她几块钱,走了。
等他从北影办完事返回,仍旧在这条路上,又碰上这对母女俩,又伸手向他讨要。
“刚给过你们——”
“大叔,我们太苦啦!”每个要饭的,都有一段真的,或者是编的苦经。
当然梁晓声不会十分相信那些话的,不过,当时是春三月,还不怎么暖和,见她们穿得单薄,他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吧,”他说,“家里还有些过时不穿的衣服,虽旧,可并不破,你们跟我回去,拿两件穿吧!”
北京春天的风,有时挺峭厉的。
“谢谢您啦,谢谢您啦!”这也许是母女俩,也许是临时组合搭配,以增加要饭效果而扮演母女的两个人,自然跟随着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了。
好在很近,他到了家,就翻出几件衣服送给她们。他看到她们高高兴兴地下楼走了,就关上门,继续写他的小说了。
没想到,凳子还未坐热,有人敲他家的门,打开门一看,还是这对母女。她们说,“刚才给衣服的时候,你老人家还有一条旧毯子,能不能行行好,也给了吧!”
梁晓声吃不准这条旧毛毯,家里还有没有用?该不该给出去?他当时正要写作,也不想让她们老是缠着,懒得啰嗦,“好好,给你们,快走吧!”
这是上午的事,没想到下午她们又来敲门了。还在门口叫:“大叔!大叔!”
你说这烦不烦?
他万万没料到,一开门,他头“轰”的一下,好像全北京的要饭的,都围在他家门口。
那母女俩差不多把附近的同行业的人,都招引来了,挤满在楼道里。
前面的,大概是和她们同属一地一村的,胳膊挽着胳膊,形成一个圈子,不让别人插进来;而后面拼命挤过来的,是坚决反对她们这种垄断行为的,好事大家有份,这种很典型的中国人平均主义心态,即使要饭,也无例外。那母女俩说,这些人不是和她们一伙的,是见她们得了便宜跟着来的。要求梁晓声只可怜可怜她们一伙,可又不让非她们一伙的,获得这样的机会。
后来者当然不肯示弱,尾随而来,本是想捞些什么的,自然不肯相让。于是在楼道里,两伙人互相攻讦,乃至于谩骂。“凭什么就许你们要,不许我们要!”
楼道里乱成一团,好像要拍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那个乞丐王国的电影似的,弄得我的朋友不知该怎么招架才是。这场风波,闹了两三天,才告平息。整个楼群里的邻居,都对这位作家侧目而视,弄得他窘透了。
小于听到这里,咧开他的嘴,乐了。
“你知道梁晓声给我讲他这段故事时,什么模样?”
于东平说:“好看不了!”
“他很生气,因为所有人,包括那些要饭的,都认为是他不对,才闹成这样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再可说的了。
夜深了,我们俩抱着碗,喝起馄饨来。我想,在生活里,这种悲剧,对善良的人来讲,其实一点也不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