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有座西山,西山有座戒台寺。
在《帝京景物略》一书中,戒台又作戒坛。“出阜城门四十里,渡浑河,山肋迭,径尾岐,辨已。又西三十里,过水庆庵,盘盘一里而寺,唐武德中之慧聚寺也。正统中,易万寿名,敕如幻律师说戒,坛于此。”
这是相当宏伟、古老的寺庙建筑群。
三十年前,或许还要早些,熊老板那时是大学生,曾经和三五同学,蹬着自行车来游玩过。当他再次来到这座寺庙时,仿佛那是昨天的事。
二
戒是一种约束。
佛家讲戒,是为了清心寡欲,洗却尘凡,进入修心炼性的超脱境界,尔后有可能成祖成仙。然而,谈何容易,戒所以为戒,正因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无所谓戒了。唯其不成,这才有戒。
熊老板讲得他的部属茫茫然。
很好笑的,是不?他问。
大家出于对领导同志的尊敬,一笑,不置褒贬。
他接着谈他的,到这身份上,他就比较随便和自如了。
可是,在这个凡俗的大千世界里,欲望是芸芸众生,饮食男女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本能。因此,不戒或许更接近于人的本性,有无可指责的一面,但也有不可恣肆的一面。所以,戒更多体现一种人格力量。
他笑了,笑得潇洒。到戒台寺来的游客,未必想到戒,未必懂得戒。
言下之意,只有他例外。
三
于是,也就不奇怪他的部属的不理解了。
干嘛要选择戒台寺,作为今年春游的景点呢?
第一,挺远;第二,基本上很破旧;第三,几乎没有什么可看可玩的。
人们都埋怨姚苏:“看你相中的这好去处!”
“怪我吗?怪我吗?”然后诡秘地说:“是熊老板定的。”
一提熊本良,大家便哑巴了。
四
公司惯例,每年春秋两季,郊游一次。熊老板出手大方,他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从不苛刻。郎总在世的时候,他批了条子以后,便不再过问。去什么地方,怎么个玩法,所有细节,郎总都设想得细致周到。熊老板有时有了兴致,与大家同乐。但多半他忙他的,由郎总率领全公司的员工家属去度过欢乐的一天。
但可惜,郎总去世了。
据说,姚苏要接他的班,或者还有王端。这些年轻的工程师,哪有郎总的魄力,以及在熊老板面前说话算话的分量,只好托于倩去探询熊老板的意见,拖了好久,几乎春天快过去了,才有了回话。
“小于,老板说去哪儿?”
“戒台寺!”
大家都挺败兴,那个破地方,有什么玩头?
姚苏挺高兴,因为熊本良要去,他有机缘表现一番。
五
并不因为熊老板三十多年前去过戒台寺,他才有旧地重游的雅兴。
他知道,他作为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的头,突然有这些异端的想法,萌发出来,是很可笑的。那天,他回答于倩,说是最好去戒台寺以后,信口讲到像我们这样六根未净,俗眼凡胎,与佛法无缘的人,也许能在那里参悟到一些什么时,他的这位身段挺不错的秘书,面露闻所未闻的骇异表情。
不过,他相信自己确实悟到了什么叫做戒。
六
他悟到了,戒不容易,不戒也不容易。
他的朋友,同学,同事,也无妨说是一辈子的劲敌,躺在病床上的郎林也悟到了。
可许多事,总是这样,明白了,也晚了。
在郎总生命的最后一刻,两人握手言和。
“原谅我!”熊本良说。
郎总并非回光返照,一直到断气,始终像平素一样清醒:“细想想,本良,咱俩这多年争的太狠太苦,有这个必要么?马上我两眼一闭,还不是什么都等于零。”
他同意这个垂危的副手所表达的看法。早先,在大学里同窗共读的时候,他们俩简直像暹逻双胞胎似的亲密无间,后来,谁晓得他俩成了较量甚至厮杀了数十年的对手。真没意思,彼此后退一步,本可以活得从容些,轻松些。“这是命运!”他只能这样归结。
七
人要死时,镜头便倒映过去。
“你还记得戒台寺,那年春天——”
“咱们骑自行车去的。”
“就那一回,你输给了我。”
他承认,不但输掉了那场竞赛,还输掉了爱情。
郎林笑了,不过笑得很费力;熊本良想笑,笑不出来,一脸苦相。病房里的第三个人,便是郎林的妻子。望着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情人的这两个男人,一言不发。
“蒋曼,你还记得?”他问他的妻子。
她说:“我记不起来了!”
他叹惜:“这座庙大概很破旧了!”
“听说在修缮。”
“本良,现在回味起来,戒台寺的这个戒字,挺有学问。”
他回答:“也许一切烦恼,都由戒与不戒而生!”
郎林感叹:“咱俩从来没这样心对心地交谈过!”
也许面对着死亡,老熊悟了:“其实,到此时,相对无言,也能沟通的。”
“我去不了戒台寺了!”
八
熊老板要到戒台寺来,当然不是完成老朋友的嘱托,郎总并未提出过要求。如果说是一种歉意的表示,那也十分牵强。他们俩,拿未亡人蒋曼的话说,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完全的借方和贷方,谁都有一笔欠对方的帐,只不过该多该少的问题。再说,事情过去,也就算过去了。
她认为,夹在两堵墙中间的她,才是真正的悲剧。既不敢大胆地爱,也不敢放开手不爱。一辈子稀里糊涂,不是帮着情人反对丈夫,就是支持丈夫收拾情人。她也说不好这是她的幸福,还是不幸?她告诉熊本良,我爱你,是真的,但也爱他,自然决不是假的。同样,有时我恨他胜过恨你。不过,有时我真想杀死你然后自杀,大家心净。“你去吧,我不去!”她谢绝了他的邀请。
她这种恨到绝情的说法,让他一惊。
幸而她脸色平静,那张皎洁得和她年龄显然不相称的姣好的面庞上,毫无嫉恨的表情。于是他把话扯远。“郎林提到了戒台寺,恐怕还是缅怀我们三个人那毫无芥蒂的年代。”
“我现在只想把一切都忘了!”
“到美国去?”他知道她在办离境手续,他批的。
“签证下来就走,跟女儿生活在一起!”
“郎林知道他并不是她的血统上的父亲么?”
“他是我的合法丈夫,我有义务告诉他所有一切!”
“哦!天!”熊本良一屁股跌在沙发里。“他全都知情?”
蒋曼点点头。
“不去戒台寺?”
“我怕回忆!”
但他一定要去,郎林说得有道理,戒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过去,我们都太肤浅。
九
虽然公司里的员工,一听说去戒台寺春游,就皱眉头。要是郎总健在,是他拿的主意,大家准会叽叽聒聒,七嘴八舌。这固然可以说是他的民主作风,但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格柔弱的一面。不像熊老板大手笔,说了就算,不算不说。大伙儿乖乖地分乘若干辆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谁也不敢抗命,真怪。
这倒不一定表明他像猫对耗子那样,对全公司员工具有威慑力,但他的统治(或者称之为绝对领导)近乎专横也许并非过分的指责。甚至郎林几次要跳出去,几次要搞颠覆,终其生也在熊老板的掌握之中,俯首听命。
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个铁腕人物。
但是,天地良心,他一点也不声严色厉,面露凶神恶煞的样子,相反,和蔼可亲;但老百姓的想法他是不闻不问的,我行我素,他永远是他,不变。
所以,公司里的员工宁愿亲近郎总而疏远他,甚至背地里议论,或者在肚子里嘀咕。其实,他的位置应该是郎总的,论真才实学,熊老板百分之百的花架子。所以出类拔萃的美人儿(至今风姿不减)嫁给了郎总,完全合乎当时的价值观念。大家心里明白,只不过熊老板手段高明,予取予夺,斩伐无情,才压在郎总头上,舒舒服服地当他的第一把手。这不是命运,而是他纵横捭阖的本领。
大家觉得挺莫名其妙的,干吗屁颠屁颠地从城里坐大客车来到他要来的戒台寺,就为了吃一顿不甚丰盛的野餐?因为这座庙宇经不起多逛,别无可玩的去处。只好去领食品和饮料,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只好努力把这些干的稀的统统装进胃里。
过去,郎总在,这个面色严峻,工作十分认真负责的人,总是想方设法让春游游出点乐趣来。他也敢作主,因为非权力之争方面,熊老板绝对退后半步。吃好玩好,人们总是很开心。如今,临时执政的姚苏,也许名不正言不顺,放不开手脚;也许讨熊老板的好,抠抠吮吮。啃干面包,咽茶叶蛋,怎能比得上郎总的肯德基炸鸡和美尼姆斯的点心呢?当然,民以食为天,但吃之外,还有个心情好坏的问题。
大家首先觉得没有必要来戒台寺春游。其次,既然春游,就没有必要洗耳恭听熊老板讲什么戒台寺的戒。
但谁也不表示愤怒。
看起来,最懂得戒的,还是老百姓。他们至多腹诽而已,可又管个屁用?
十
这一次,熊本良是真诚的。
无论如何,郎林的死,触动了他。
到戒台寺来,如果不是忏悔,恐怕也是有些反思。他在想,戒也好,不戒也好,难道不可以换一种生存方式活下来么?该戒的不戒,不该戒的倒戒了,人变成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要是不那么紧张激烈,非得像掰腕子一样,把谁扳倒不可地,平和地,相安无事地生活,又有什么不行呢?一定要剑拔弩张,把弦绷得那样紧,永备不懈么?
郎林在弥留之际,提到了戒台寺那次春游,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死前谵妄,他显然是在期望,要是允许重新再生活一次,一切从头开始,那么,保持那次春游时的并不一定谁要吃掉谁的关系,谁要忍气吞声慑服于谁的关系,该多好?
蒋曼对他说过不止一回,你没有必要如此戒备郎林,这个人即使有野心,也不大。
他能不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么?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如果不是她,早二十年,他就会把郎林踢走了。贴上八分邮票,把反叛他的人,邮到天涯海角。这事他没少干过,绝对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这多年来,他对于不驯服的部下,这是比较客气的手段,道不同不相与谋,礼送出境这一招不灵,才会使更厉害的杀手锏。独有郎总,好好赖赖共事了一辈子,真是令人不解的例外。谁说熊老板无容人之量,郎总没少给他捣乱,不稳如泰山地坐在总工的位置上么?后几年,郎总不愿当作样板,索性跟他闹,甚至意气用事,干脆请调。这时候,熊本良宁可调整关系,也不松口让他离开公司,此刻,倒半点不是蒋曼的缘故了。
熊老板只好对他的情人解释,许多情况下做出许多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包括你丈夫,他也不能例外!”
“不,他没有你这样心毒手辣!”
他笑了,这种健壮强悍的男子汉所特有的爽朗的,肆无忌惮的,甚至毫无害羞的笑,对女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蒋曼,即使你不替他辩护,我也会作出我对他的判断,他未必肯安分,未必肯久居人下。他自负,有才华,智商高。可他缺乏一种魄力,男人的雄心勃勃的敢作敢为的勇气。”
“你有?”
“不但有,而且多得差一点要把你从他身边夺过来。但我没有这样做,说明我的理智,也说明我的感情。”
她相信他不是最坏的坏人,这些年来,提供过多少次可以整垮对手的合理合法,而且良心不至于太不安的机会,他放过了郎林。同样,她也提醒熊本良:她丈夫在能够把他干掉的时候,并且不止一次,因为他也不永远走运,总抓到好牌,不也在关键时刻,放他一马吗!
“谢谢你,蒋曼,我知道,亏了你爱我!”
“不,还是要感谢郎林这个人天性良善的一面。”
“难道我不是?”
“实质上你是很卑鄙的。我知道。但是我爱你。”
他又笑了,笑得她心乱如麻。
她说,女人最强大的力量是爱,但女人的致命伤也是爱。爱的代价,就是痛苦。爱的愈深,那么,痛苦也愈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