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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情敌

她叫吴月,因为名字里这个“月”字,所以人们又叫她“月亮”。

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姐,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都觉得她非常之可爱,而且马上会联想到“秀色可餐”这句中国的成语。但像这样一位标致的淑女,谁也舍不得“餐”掉的,因为那是一碟精心制作的点心或是蛋糕,简直像艺术品,宁可供着它,也下不去手切开来塞进嘴里的。

“那岂不是对美的亵渎?”杨扬说。

“算了,你这位护花天使!”吴月的上司黎芬给他一盆冷水。

“让月亮去报个名吧,黎姐!”

黎芬是个不愿别人对自己施加影响的女人,不过因为是他张嘴,才没有马上驳回去。他是个特殊人物,在部机关里特殊,在这个核算中心的主任跟前更特殊。

这位主任说了,我不但不反对选美,还有点提倡,但我不赞成吴月去参加这项活动。她对这位小姐,不像别人那样赏识。她认为,美,应该是一个人完整全面的总体评价。她即或评上了最佳礼仪小姐,又能怎样呢?顶多增加一点资本,那也不是她的功劳,是她爹妈的遗传基因,给了她一张好看的脸而已。

“黎大姐,话不能这样说,美,不管是她的,还是她爹妈的,给人以美感的享受,看上去怡神悦目,就行了呗!”

“得了杨子,就如同你舍得花钱买画,你拥有了,你精神上满足了,得其所哉,快活一阵以后,又怎么样呢?”

“精神上获得了,不也很好吗?”

“不对,杨子,精神能填饱肚子嘛?生物的第一本能,是现实,是物质,孩子一出娘胎,第一件事,寻找母亲的乳头。”

上司是个新派人物,她支持选美,而且也出资赞助,因为中心是全机关最肥的单位,最红的单位,它不但承揽本部门的大量数据运算,连一些在华投资的国际财团,也委托核算中心处理报表,因此,也是一个创收创汇的单位。她一句话,划拨给选美活动好几万元。甚至建议主办者用不着换个什么评选礼仪小姐的名堂,来遮人耳目。

“全世界都在选美,为什么我们不能搞?”她敢肆无忌惮地说这样的话,但对于下属能否参加此项活动,一直到报名快要截止的日期,还没有明确表态。所以,吴月,这个新来的实习生,虽然好多同事在怂恿她,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最积极张罗吴月去参赛,认准她有夺魁希望的,就是这位酷哥。杨扬对于黎芬的态度很失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黎大姐呀黎大姐!”

她瞧着这个年纪轻轻的高工,雅皮士式的人物,凡漂亮一点的女孩子,他都心甘情愿地为她们效劳。“他这花心的毛病,大概改不掉啦——”她心里想,然后说:“我考虑考虑再说。”

他耸耸肩,对她的别扭感到一点惶惑。几年前,他是她的部下,很受她的器重,是她花钱培养他去读完硕士学位的。现在,他不在她领导之下了,在高新技术处当高工了。不过,他是学计算机的,少不了和核算中心打交道。他对于黎芬,可以说是太了解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花钱让他读完研究生,是要让他回中心的。但他害怕卷入这漩涡中去,现在中心已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他更愿意潇洒快活而无什么精神负担。但黎芬,是一个想做到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想企求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女人。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是坚如磐石,是个扳不倒的强人。她要把他弄到手,那么早晚也能达到目的。

相反,她也能把碍她事的人,一个个给清除掉了。当然,上头也有人给她撑腰,大家也心照不宣,要不,她能这么硬气?

不过,她的确也真是能干,有为,有本事,所以她的强,是一般所谓的“强人”概念,无法涵盖的。她认准了你成,她就能使你成,不成也得成。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位酷哥,没有如她所愿地给她当帮手。同样,她要认准了你不成,无论你怎样努力,怎样挣扎,她恐怕也难会让你成的。因此,吴月那礼仪小姐的冠军称号,她要不发话,报名也不敢的。没准由于她的反对,成不了。

杨扬笑话这个漂亮妞:“你试都没试,怎么给自己宣判了死刑呢?”

月亮只能借太阳的光,太阳不给你光,你哪来的光明呢!“算了吧!杨扬!”

“你先别泄气嘛,月亮!”

“主任不点头,而且马上报名截止。”

“我再去找太阳说——”

原来没有“月亮”的时候,大家想不到应该给主任起这个“太阳”的绰号。有了吴月这个“月亮”,于是自然而然的,就觉得黎芬当“太阳”最合适了。她看起来不严厉,但那紫外线,会剥掉你一层皮。

“让吴月去报个名试试吧!黎姐,选上了也是你们中心的光荣!”

“那也曾经是你的,最初筹建的报告,还是你起草的呢!”

“好好,那她选上了,我也跟着光荣吧!”

“杨子,我们是个高科技单位,要是得一个国家科技奖的话,那才是值得夸耀的事!”

黎芬从一开始,不怎么喜欢这个吴月。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太娇气?也不完全是娇气。太漂亮?也不完全是漂亮。那么是什么?是她太招人?对!自从她一出现在核算中心,把所有的目光全吸引过去了。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不但招男人,也招女人。女人其实也愿意多看一眼漂亮女人,不过,主任是从她影响工作的角度考虑,这位小姐给中心添麻烦。

“女人的天敌,是女人!”杨扬在背后评论他的黎姐。老实说,在机关里,敢于对她评头论足的,也就这位特殊人物了。

吴月说:“杨工,你说我还去报名吗?”其实,她被大家说动了心,也是跃跃欲试的。她那小市民的爹妈也愿意她出一出锋头,往后找对象也好攀高枝。至于戴上后冠以后,有一辆夏利车的奖品,还有香港八日游全程免费,当然也是有诱惑力的。

黎芬有点后悔招来这个实习生,中心大楼里,这些日子的主要话题,除了选美就是选美。

吴月被招收进来,倒是黎芬同意的,这怪不得别人,副主任刘虹当然是顺着她的意思的了,不过也提出过一点异议,是不是文化程度低了些,才是职高水平。黎芬对副手说了实话,是她先生受人之托,又来转弯抹角地同她商量。没办法,收了吧!很简单,中心出国的机会太多,福利也好,待遇优厚,从这里出去,到哪个部门,电脑方面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好多本科生、研究生打破头往这里挤。如果吴月不到这里来,职高毕业了,顶多到什么小单位当个会计,连个像样子的男生,都找不到。她爹妈也挺能活动,托门子,走路子,到底使女儿挤进了这个大机关,挤进了这有许多高价未婚夫的超级核算中心。

这个单位里,有许多高干和名人子弟,弄不好,不知哪儿会蹚上地雷,把人得罪了,一般人真不敢当这个主任,也就是黎芬,敢不买帐。她就是这么一个傲气的女人,中国人有时挺贱骨头的,你孬,他欺侮你,你凶,他怕你。钻木取火的燧人氏,没有人烧香供他;火神爷动不动就放把火,烧你个精光,于是给他建火神庙四时奉祀。她就是类似火神爷的太阳。

老实讲,当初,黎芬没想到吴月一张漂亮脸子,会弄得如此不安生。每想到这些,她就对她先生,那位过气的编导谢子军,一肚子气。

她先生嘲笑地说:“你不是在英国伦敦,看过老维克剧团演出的《奥赛罗》嘛!嫉妒,是人类最基本的感情,来了这么一位漂亮小妞,把你的风头压倒了,你当然不高兴。原来大家都捧着你,你最光彩嘛!连你们那位下台的老部长,见到你,那脸色也多云转晴的。”

“一边儿凉快去!”

“我知道,现在的男孩子,就追求女孩子那张脸,有脸就有一切,自然要移情别恋的啦,所以,你很痛苦,你很失落,我能理解的——”

“放你的屁,给我滚蛋——”

谢子军也愿意滚蛋,在家,他是二等公民,得侍候这位夫人。可回到自己父母的家,老头老太太就会侍候他了。一声令下,他乐不得就走了。

她知道自己厉害,你不想被人打倒,你就得把别人制服。生活,逼得她强硬。

半年前,吴月来报到到那天,黎芬和她谈的话。第一这里很忙,第二这里正因为忙,所以很能锻炼人,第三为什么锻炼人,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来了就要顶用,第四这里是高科技单位,你文化程度不符合要求,必须要补上来,我给你两年时间拿来电大文凭,第五,第六……

黎芬说完了第七,第八以后,突然问她:“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吴月张口结舌,一条也回答不上来。

“你没有听清,就说没有听清,这里全是数据,是一点也含混不得的。”

吴月赤红着脸,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活了十八岁,也许长得好看的缘故,从来被人宠惯呵护着的,哪经过这种毫不留情的问话,弄得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说明你根本没好好在听——”

她不能承认,也不敢否认,只好望着她的上司。然后嗫嚅地说:“我是认真听着的,只是记不住那么许多。”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这是头一次,我可以原谅。但你要记住,在这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稀里马虎是绝对不行的。你可以走了,刘主任会告诉你在哪个部门,在哪个小组,去吧!”

好凶,这女人!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她回家报告她的父母。“我们这位主任,长得很帅,但挺可怕,人家说她是女机器人,也许不该到那里去上班。不过,那副主任蛮和善的。”

“别怕啦,”她爹妈安慰她:“我们把人情托到她先生那里,她先生满口答应,主任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先生对于黎芬来说,无足轻重。如果说黎芬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完美的,那就是这个她不爱的丈夫,是她生活程序中的一个最不理想的硬件了。

这就是上帝的公平,不给一个人百分之百的圆满。

绰号等于人身上的胎记一样,有了,便永远也抹煞不掉的。

“月亮”这个外号,对这位办公室的小美人来说,简直再吻合不过的了。而主任的外号“太阳”,更是合适。在核算中心,她就是太阳,她说了算,按她的程序方式运行。部长也好,副部长也好,顶头上司、计划统计司的长也好,对这个特区,也在实行特殊政策。有人觉得她其实不错,但也有人觉得她难以相处,可是,这中心是她从第一块砖,第一张图,第一台电脑地建成,发展,成了今天这个气候的。卸任的老部长杨栋在位时,笑着为她的跋扈对他人解释:“技术专政,只好让她割据。”

他欣赏她,能干,真干,而且,也没有婆婆妈妈的女人气和小心眼。有时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老公、孩子,怎么一天到晚长在班上?太阳还有落山的时候,她在中心,是不落的太阳。

其实,选美的事,早在报端和电视上嚷嚷一阵了,但谁也不知道核算中心是协办单位之一,而且掏了一大笔赞助的。直到报名快要截止前几天,电视台到核算中心采访黎芬,让她发表对于选美的看法,她就说过,谁规定的,资本主义搞过,我们就不能搞?资本主义搞他们的选美,社会主义搞我们的选美,有什么不可?追求美,是人类的天性,女人追求美,更是上帝赋予的特权。说完了,电视台的人直鼓掌,不过,播出时,这番话给剪掉了。大家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中心是协作单位,黎芬还是组委兼评委。这才想起来吴月,如果她去参赛,凭她的实力,再加上主任的一票和在评委间的活动——中国人最讲究活动,还不OK,手到擒来嘛!

统计局的彭老总,名义上的上司,跑来找黎芬。他嗓门大,底气足,身板好,只要他出现在中心,马上“雷霆万钧”,马上“黑云压城城欲摧”,这是杨扬的形容。他从来没有当过兵,你会觉得他身经百战,他一向连球都不摸的,你会相信他当过美国梦幻队的教练。他就这么一个管钱,管人,管政工,管科技,放在什么地方都行的,都能指手画脚两下的典型干部。要是问他有什么专长,对不起,万金油。他叫彭克,他反对选美,以革命的纯洁性反对这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听说他名义上的下属单位,竟然掏钱赞助,他也就不顾特区特办的老部长在任时的规矩,气冲斗牛地来了。

刘虹躲了出去,剩下老总和女机器人。

“有这么回事?”

“是这样!”

“咱们参加了?”

“是这样!”

“掏钱赞助了?”

“是这样!”她的话,像电脑一样,只有Y或者N。

“应该给我打个招呼!”彭老总按住火气,没有朝她吼,“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依他的脾气,会这样责问的。但他对于黎芬,有过教训,多次较量的结果,他败阵的情况多,不得不留点后手。这是个厉害的女人,防着点好,尽管再恼火,也采取比较温和的口气对她说。

“说完了?”她反过来问他。

他也说不好自己是说完了,还是没有说完,说完了吧,好像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没说完吧,张口结舌,又找不到词了。“好吧,你讲吧!”

“你看报上登出来选美的主办单位,是谁家?”

彭克看报,只看一版,因为那里有精神,其余版面,有时连翻都不翻的。

“你知道,是谁向我提出来,要我们当协作单位,要我们掏钱的?”

老总别的方面不灵,但嗅觉,这么多年官场生活和政治运动的锻炼,有些特异功能。他意识到这个女机器人话里有话,立刻态度和善起来,“怎么回事?”

“中国公共关系和社会网络研究会的贾若冰大姐,因为要开新闻发布会,她来不及要我掏钱,你知道她那个性格,杨栋同志都不得不让她三分的。”

一提贾若冰,彭克的火气全消,甚至握了握黎芬的手,感谢她把事情圆满解决。他敢得罪那个女人嘛?贾若冰不但能做前部长的一大半主,而且她还和比她丈夫职位高的干部太太们,过从甚密,莫逆之交。什么叫社会网络?也就是中国式的现代信息公路。你只要上了这条永远没有红灯的大道,你就一路通行无阻了。黎芬知道,彭克要想继续坐在司长的位置上,决定于他巴结新部长老田的程度,但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杨栋。虽然他下台了,硬件换了,软件并没变,羽毛尚未丰满的新部长,对他的意见,如果他提出来的话,还得言听计从的。因此,黎芬一针见血地对他说:“老总,我掏这几万元钱,也是为您着想。”

横竖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他说了好几声谢谢,乐呵呵地搓着手走了。

这些猫腻,这些官场之间的润滑剂,这些勾心斗角的权术游戏,她不赞成,但她也并不清高。涉及到中心,到她,她是要在这张牌桌上坐着的。杨扬虽是她以前的部下,但也是她唯一可以谈些心里话的朋友,他劝过她,老姐,您别卷得太深。她很清楚,人在江湖,不由自己,想完全超脱,是办不到的。这些年来,这位特区主任,凭她的技术优势,反正彭老总屁股下的座椅,早晚要让给黎芬坐,只看她什么时候想坐上去而已。她所以愿意维持目前这个局面,彭克坐在那里,别人就死心了。因为,她要当司长,中心就得交给另外一个人,这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单位,在没找到一个足以放心的接班者之前,她暂时也不想离开。

胜者为王,她也就拥有了她黎芬式的漂亮,不是漂亮在那张脸子上,而是她整个的器度,那种成熟的魅力,那种锋利的锐气,那种要不离她远些,要不就得依她行事的自尊性,真是挺可怕的漂亮。她老公说过,埃及艳后克丽派屈拉,你想象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但吴月的漂亮,则是一泓清水,澄澈见底的漂亮,大家当然愿意看吴月的单纯,甚至有一点小市民浅薄而甜美的脸,她那张柔嫩皎洁,一吹就会破的脸蛋,完美无缺,像晶莹的满月。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笑起来,更像一弯眉月,她坐在她那张办公桌上,若有所思的时候,那面容好像洒满银色月光的朦胧而又温柔的夜。但黎芬则不同了,她是个进攻型的女人,是咄咄逼人的女人。她的美丽或者她的风流,是体现在她的电脑程序化的运作上。虽然她拥有一个成熟女人所应该有的一切魅力,高高的个子,丰满的体态,结实的曲线,妩媚的面容,但总不能马上给人一个感觉,她是个女人。

只有一个人,对她说过“你真棒!”,那是对她作为女人的衷心赞美。不过,这个家伙,现在却说服她支持那个吴月去参加选美。

“你这个混蛋!”她在心里骂。“不过,杨子,你要明白,我赞助选美,不等于赞成我手下人去参加,我不是清教徒,也不是老封建,更不是伪君子,一个女人的美,绝不是在台上扭几下屁股,就能表现出来的。”

“那你就不必掏这几万元钱——”

“因为是你的继母,打电话找到了我!”

“你别在我面前提她!”

“她也许在为她物色一个未来的儿媳妇吧?”

“算了,不和你说了,说了也没有用的。”他来了他雅皮士的作风,求你是看得起你,你不想让我看得起你,就犯不着再求你了。“那么,再见!”

她笑了:“你站住,杨子!”

“干什么?”他停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时起,没有一个男人敢于向她表示特别亲近的感情,更甭说什么邪心杂念了。其实,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施展他男性魅力嘛!她不是永远吹冲锋号,叫谁都退避三舍的女人。

“你怎么断定我就会拒绝你的要求呢?”

“我还不了解你吗?黎大姐,你只要说不,便是永远的不!”

“杨子,这可太武断了吧?我让你尝过几次闭门羹?”

“我认识你不是一天。”

“如果你能说服我,我也许支持吴月参加选美。”

“得了,黎大姐,你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说到这里,他笑,她也笑了,因为这是她的外号。在这方面,她有她的民主作风,不反对别人叫她太阳,不过,除了这位前部长的儿子,很少有人敢于当面尝试。

“这回,你估计错了,我想了想,可以同意吴月去报名!”

“真的?”

“因为你既然三番五次地来找我!”

“真的?”

“不妨说,看在你硕士的面上!”

杨扬忍不住跳起来,对这个女机器人来讲,有点破天荒。他太激动了,跑过来,抓起了她的手,“如果你允许——”她还没有意识这个年轻人要干什么,自己的手,已经被他的嘴唇贴住了。

“少来劲,”她抽回了手,“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许耽误工作!”

在核算中心,甚至在计统局更大的范围里,她永远是一轮燃烧着的太阳,谁都围着她转,其实八十年代初,她从大学分到这里,只有给彭老总沏茶的份,可现在那位司长,实际上被她牵着鼻子走。虽然这有点本末倒置,但她太精干了,无她不能,无她不会,无她不料中的事,也无她不插手会办成的事。

这就是技术专政,那种万金油式的干部,属于历史了。因此,和她一起工作,你得使出浑身解数,不然,她会对你不客气。所以,“月亮”心底里有些怵她,唯恐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自从获准报名参加什么礼仪小姐选美以后,更加兢兢业业的了。

她最初以为选美,不过到台上去走两圈的事,谁知正式开赛前还有许多节目。像这种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孩子,总是想吃怕烫,又想得到实惠,又不肯下苦功夫的,这对她来讲,负担便觉得重了,吴月开始后悔了。

“大家会帮你的。”杨扬说。

“我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杨扬太了解这些漂亮的女孩子了,正由于她们的美丽,便有的是为她们效劳的男性,只要女士一开口,无不乐于奉命,替她跑腿,为她帮忙。于是养成了她们不大愿意费力气、动脑筋的毛病。哪怕举手之劳,也看看周围有没有献殷勤的男士。吴月也不例外,甚至连最起码的参赛必办手续,例如到公关协会选美办事处报名填表,例如缴纳几张全身的、侧面的、泳装的,恨不能最好脱得光光的照片,例如订做晚礼服、旗袍,基本都是别人替她代劳的。这只是开始,还要去集中,还要去走场,还要去会见记者,还要去拍照,还要去试镜头,还要……一想到这些,月亮就头疼了。

“这不挺好吗?这不正是使大家认识你的机会吗?”

“我怕!”

“你得摆脱你的心理弱势,你能战胜那些强手的,这对你来讲,是一次从此高高飞翔起来,还是永远默默无闻下去的分界线。这绝对不可以错过。我会找一个有经验的人,给你重新包装的,虽然我们动手晚了,没关系,来得及的。”

“杨扬,那你得陪着我,我只有这个要求。”

他大包大揽,“没问题!”

杨扬,要不怎么叫护花天使呢?就是这点没大出息,看见漂亮女性,迈不动腿。花痴,花心,花花太岁,花花公子,他不在乎别人叫他什么。他有他的理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敢表露出来,你们放在心里罢了。他还是个业余绘画爱好者,什么都画,尤其爱给女孩子画,画得多少还有点意思。因为他是一个高价未婚夫的缘故,好多女孩子都认为他画出了自己的气质,他跟好多部内的部外的女性来往,也不知他专注于谁?三十七八了,仍是单身贵族,按他继母的话说,白长这么大了,人到中年,还没定性,脑子有问题。

大家都支持吴月去把冠军称号拿回来,也支持这位护花天使的积极性,不活动能行嘛?不进行幕后交易能行嘛?不臭掉几个竞争对手,什么跟谁睡觉,跟谁上床,跟谁姘居,跟谁生了私孩子之类,你怎么能脱颖而出呢?吴月晚报名也有好处,想编排她的不名誉经历,也来不及了。再说所谓评委,所谓亮分,究竟有多少公正性,明白人全知道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因此,赛前的幕后活动,私下交易,争取舆论,制造空气,是得大力投入的,否则你就是嫦娥再世,天女下凡,那也未必选上。这要没有一个竞选班子,没有一笔启动资金,狗屁也捞不着的。而能担纲提调这桩事的,非杨扬莫属。

黎芬见他比本主儿还来劲,有点不是滋味,忍不住打趣这位高工,“是你参赛?还是吴月呀?”

他从不隐讳自己对于漂亮女性的热心。“我是要让那小姑娘一炮打响的。”

“打响以后怎么样?”

“那她面前,就是一条更广阔的道路。”

看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气,黎芬笑着说:“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叫做月亮了,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爱护她的人,发出的光太强烈了。”

杨扬不傻,他不是听不出主任话里有话,但她是评委之一,这一票他不能放弃罢了。

不知谁说过,没有一个人,能把这个杨扬说清楚。

知子莫如其父,杨栋说他是叛逆,他爸的继任者,现部长老田,按网络系统查,他应该叫他“uncle”,是他继母的表亲,可能受贾若冰的影响,说他是个扶不上去的天子。司长彭克的评价,只有两个字,“色鬼”。至于他的继母,话就更刻薄了,我们家这位宝贝,其实是个畸形儿,别看他读了硕士,不过是这部分智力成长了,而其他方面,还基本是弱智,尚未成熟。

杨扬和他这个继母不过话,而且也不和他父母一块生活。他不想沾他老子的光,也不愿吃他老子的挂落。杨栋当走资派那阵,他没少受牵连。所以他从小学起就住校,宁可离污浊的官场远些,实际上他等于是个无家的孤儿。对他继母这番议论的反映,一笑而已。“她干吗不说我是个怪胎呢?”

有人问:“那你这个怪胎,认为谁对你的评价,更接近你呢?”

他想了想,“也许只有黎芬说的,多少接近事实。”

“她说你什么?”

他不回答。

好事者去问过黎芬,“你怎么评价杨扬的,能让他叫好?”

她说她想不起来了。这个电脑女人会想不起来?鬼也不信。

一个不说,一个不讲,于是杨扬这个共产雅皮士的评语,就成了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两个人,也挺有些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少爷脾气,大手大脚惯了,花起钱来不那么计划的,口袋没钱了,就只找她借;她呢,经常出国,往回打电话时,公事不找她的副主任刘虹,私事不找她的先生谢子军,只找他转达。杨扬有两个BP机,一个号码是大家都晓得的,另一个的号码,只有黎芬知道。很怪,也很弄不清楚是咋回事?后来,大家也想开了,这本是一个糊涂着的世界,不知道,不明白,不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干嘛非要一清二楚呢?所以,唯有他敢跑到核算中心来蛊惑那个小姑娘。别人,这大机关里快乐的光棍汉岂止他一个,谁也没有胆子推开中心的门的,哪怕开着,探下头,都需要勇气掂量一下,黎芬可不是好惹的。

杨扬是个例外,那时,吴月刚上班不多久,这位守护神就关心起这张光艳照人的面孔来了。

“你真漂亮!”

她第一面见他,不知他是老几?是流氓?见大家对他很客气,主任甚至亲切地叫他“杨子”,大概不是流氓,可怎么有点轻浮,不那么正经八百的呢?还送她一瓶香水,她不接受,“对不起,我有事——”她站起来要走开。

“别走,听我说,小姐,凭你这张脸,应该去拍电影,应该去做模特儿,哪怕做公关小姐,哪怕去外企做白领丽人,也比在这里做练习生强。”

吴月对他的建议,直晃脑袋,她很难接受才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的前途发表感想的人。当时有个女孩子对她耳语,他就是这么一个德行,但他不是一个色情狂,你放心好了,他送你什么,你照收不误,不要白不要。但她还是禁不住诧异,你是谁?我认识你嘛?你凭什么这样关心我?我请你给我做参谋了嘛?

她父母所以托人求到谢子军,谢子军又求到自己的太太,在这个部机关里,谋一份在计算机房里的工作,第一,出国机会多,第二,工资福利高,第三,掌握一门高新技术,第四,那就是做父母的和这个小姐的盘算,在这里找个对象,哪怕随便捡一个,也比小胡同里、大杂院里上层次,上等级。所以,当她带着杨扬回家,和她父母解释为什么要参加选美,而选美与抛头露面,与邪门歪道是两回事时,那老两口已不甚关心选美,而更注意这个年轻人的前部长儿子、硕士、高工这些附加因素。等他告辞走了以后,对这位酷哥的面容,究竟是方脸还是圆脸,都无一点印象。不过,很快两口子观点取得一致,小白脸,不安好心眼,男人,只要有本事,好看不好看,不在话下。弄得送客回家的吴月好窘好窘,“干吗呀,你们——”

但是杨扬来到她家,似乎等于一次新闻发布会,全家,包括她自己,包括那大杂院里的全体公民,突然都意识到不仅仅是选美,还有比选美更重要的信息。

那晚,吴月做了一次很荒唐的梦,羞死了,说都没法说。

尽管离春天还远,但第一只燕子在天边出现,就意味着是春天将要到来的信号。“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吴月的父母不得不当回事,不得不了解未婚夫的一些详情,不得不求到认识的朋友,找到谢子军,请他了解一下杨扬。一下子提出了一打问题:为什么三十七八,不找对象?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生理有缺憾?是不是有什么前科?是不是人品成问题?

谢子军是个稀里马哈的文化人,他只记得三样东西,围棋,麻将,和好酒,委托人再三说,悄悄的,打枪的不要,秘密打听一下就行了。他才懒得折腾,于是,把问题扔给了他老婆。

她一怔,“你说什么?”

“这都是中国人的毛病,一来就内查外调。又不是发展党员,没这样挑女婿的。”“那非把女儿推销给他不可了?”黎芬的话里,好像兑进了二两陈醋。

“屁,看中部长的儿子,但又怕他搞同性恋?”

黎芬乐了。“同性恋是不会的,这么说吧,他是骑士,但不是处男;他爹妈是高干,但他们不来往;他应该很能干,但不好好干;他看起来不大像是个好人的样子,但他实际却绝不是一个坏人;他比较喜欢漂亮女人,但很少见他专一于哪个女孩子。他一一”她还可以说许多,被她丈夫止住了。

“你让我怎么回答人家?”

“是你问我的,我告诉了你,你愿意怎么对人家讲,就不是我的事了!”她心里不怎么痛快,这小丫头,一来不仅抓挠女婿,而且一下子逮住了大鱼。她明白,她不该心烦,可她是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第二天,她在上班的路上,碰见了杨扬骑着他那辆本田牌摩托车,载着吴月,风驰电掣地从她身边驶了过去,那女孩飘拂着的白纱巾,伴随着那银铃似的笑声,一闪而过。她知道,是为选美到电视台去拍样片的,但一想到她先生突然向她打听的情况,由不得想,也许杨扬真是打这个小丫头的主意。

应该说,她自信懂得这个年轻人的品味,他,也许并不是特别愿意同成熟的女性打交道,但他对于幼稚浅薄的小姑娘,兴趣好像不大。调剂一下气氛,或有可能,但让他更多的达到全身心的投入,恐怕就未必了。和他对话的人,没点品味,他都不屑搭理的。可也说不定,这个月亮出众的姿色已经掳住了他的心。机关里,这位面值最高的未婚夫,像游荡飘泊得太久的小舟,终于不耐烦了,落帆系舟,要把爱情的缆绳拴在这个一笑两个酒涡的女孩身上吗?

“讨厌——”她忍不住从嘴里冒出这两个字。

走进她的办公室,她的副手对她说,“你气色不错!”

“是吗?”她不相信她在这种坏心情下,脸上会出现和风煦阳的春天。她太了解刘虹了,是个舌尖蘸着糖说话的伶俐小媳妇。不知她有没有妯娌?可以设想,她大概最讨公婆欢心。

“彭老总召开了一个会,传达部务会议精神,是班子问题,你该了解?”

“是这样。”

她对人事安排,不感兴趣。她认为这是人治社会体系中,那些官僚们手中的最能降服人的一张王牌,不过,进入知识爆炸时期,在技术密集部门,其效能就变得有限。所以,不属于她这一方土地上的事情,她采取闻而不问的政策。

“吴月去电视台,说你知道的。”

她不但知道,还亲眼看到她在摩托车上那份眉飞色舞的样子。“看来这位小姐选上,还是选不上,恐怕再也踏不下心,在我们这儿工作。我要的是一把拿起来的好手,不是摆摆样子的礼仪小姐!”

核算中心里大多数人,和她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一个礼仪小姐,放在办公室里,不也很赏心悦目嘛!正如屋子里摆一盆鲜花,令人心旷神怡一样。工作能力差点,大家多伸一把手,也把她欠缺的补上来了!

其实,黎芬挺新派,挺开放的,不死板,不别扭,如果不是部里不让她带这个头,她是打算试验现在欧美实行的弹性工作时间制。而且她也不习惯官僚体制中的人身依附、拉帮结伙那一套,不以个人好恶,不以对自己忠诚与否来用人。这一次,这位大主任,一反常态,对拥护吴月的群众舆论,大皱眉头。我不是弄一个女孩子来给大家调剂空气的,我要的是一个工作人员。

多别扭!

大家觉得奇怪,因为她反常,这位小姐是你弄来的,你现在又不感兴趣。后来,大家也不奇怪了。慢慢明白这位女机器人,终究还是一个女人,逃脱不掉女人的本性。吴月摄人魂魄的美丽,夺走了往常人们对于主任的注意力。

“早先,你是顶尖的,现在,你还是顶尖的,我们始终向你致敬,不是吗?”

黎芬大笑,“我可不是艺术品,你别高抬我。‘本田’!”有时叫他这个日本人姓氏,不等于他就是日本人,不过,有一辆“本田”牌摩托罢了。她明白杨扬当着大家的面说这句话的用意,“你别替我作这种精神分析,你还不如到中心来,不但有我这样顶尖的,还有比我更顶尖的呢?”

杨扬举起双手:“老姐,咱们免谈行不行?”他怕来这儿,因为这里是官场争夺战的要地,第一,高科技,第二,高收入,第三,高知名度,第四,高台阶,很容易往上爬。黎芬要不是有后台,早被人咬得遍体鳞伤了。

他在大学的硕士论文,就是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拓扑学运用。学成回来后,中心事业正如日中天地扩展,黎芬一年之中,越洋飞行十次不止,忙得四脚朝天。好几次要把他调到核算中心,他婉拒了。“老姐,我可以来帮忙,但我这个性格,不适宜长久呆在你那个数字的沙漠里!”

“你不是这个原因!”

“是这样,我不瞒你,这儿终久不会太平的。”

“胡说。”

“但愿我是在瞎说八道,老姐,我想离得远一点。”

“你真浑透了,你怎么能这样消极?”

对这个强按牛头不饮水的家伙,前部长为他气出了心脏病,老田,当时还是副部长,劝她:“黎芬,算了,他是扶不上去的天子!”而司长彭克,暗中得意这个局面,杨扬若到核算中心,那么,黎芬就要坐到他的位置上来。杨扬不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女机器人,不会放心把中心交给一个她不信任、不胜任的人手中。

“真糟糕!”彭克做出遗憾万分的样子。

她也真不够客气,给他讲了农夫带着狐狸和鸡,以及一袋米过河的故事。老总除了政治嗅觉异常灵敏外,其他方面,通常是智商不高的。但如此,几十年的官,也当过来了。这道智力测验题,他竟掰弄半天,也没过得河去。反正他懂得一点,那位花花公子一褪套,黎芬的戏就唱不成。黎芬是个想做到,无不能做到的女机器人,但独有对这个杨扬,她一手栽培起来的高工,无计可施。她不好硬行调动,伤了感情,只好等待他觉悟。

也许杨扬真是个艺术爱好者,对于当官什么的,不从心里感到兴趣。尤其厌恶官场斗争,他父亲一生虽然没有垮台,但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使他恐惧至今。于是,黎芬也能理解他为什么爱好一切美的东西,尤其喜欢漂亮的女人的原因了。从幼年起,这种官场的险风恶浪,吓得他只有往这个避风港里逃。

当“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这个共产雅皮士,是挺被她这不一般的成熟女人所吸引的。尽管现在,月亮有她年轻的优势,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是无法和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争高低的。但黎芬是懂得营造自身的魅力的女人,始终保持她的丰采。春天固然美不胜收,金黄色的秋天,成熟和收获的季节,不也同样令人陶醉么?

按照这位业余美术家的评价,吴月的美,是现代的,又是古典的,是东方的,又是西方的。“你不觉得那小女孩的鼻梁,很有些古希腊的风韵吗?”

“得了,‘本田’!”黎芬打断了他:“她不是维纳斯!”

上帝对吴月太偏心,给了她无可挑剔的美。她也承认,这个练习生,确实受端详。眉毛,鼻子,眼睛,嘴巴,简直挑不出什么缺点。身材,个头,皮肤,手脚,都生得那么恰到好处。更甭说腰、胸、臀三围,如何的合乎标准,连头发也像乌云,像瀑布,绝对可以去做香波的广告。

但是,黎芬提醒这位艺术爱好者,“女人,不仅仅是观赏动物!”

核算中心,是黎芬的一个杰作,没有她,也没有这个领先走进二十一世纪的产儿。前部长杨栋,一位被称作在官场中永远不沉的船,会被她说动了心,舍得在他离任前,下这么大本钱,说明时代也会改变人的。

部里的人私下里议论,杨栋在为自己的学计算机的儿子铺路,也认为黎芬这个女机器人,所以笼络着杨扬,表示与众不同的亲昵,也是想通过这个年轻人,达到抓住前部长的目的。果然,黎芬在官场运作中,从此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而且你不得不认可,在知识爆炸的今天技术专政的事实。这也是她得以垄断住这样一个庞大的电脑帝国,不容他人置喙的手段。

“这个女人哇,不寻常!”她的上司彭克,哼着《沙家浜》里的唱词。

这里,像杨扬形容的一样,是一望无际的数字沙漠。除了表格、数据,和一年到头在不停运算的电脑作业外,没有别的风景,中心里的工作人员,像沙漠之舟似的不停地跋涉下去。把生命之水,一点一滴地耗尽在这大戈壁里。一想到这里,杨扬就为月亮痛心疾首,这不是美的毁灭嘛?

“月亮,你得离开呀!”

黎芬心里打鼓:“这小子,十有八九,真的迷上了!”

“老姐,撇开你的成见,不觉得这小姑娘,在你这儿,可惜了嘛!”

“得了,年轻人,人不是为脸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是像月亮这么大小年纪,走进计算中心的,那时这里只有算盘。青春会过去的,谁也不会永远十八岁!脸和鲜花一样,会谢的,也包括你,多情的骑士!最后,要想自己结结实实地站立在地球上,靠头脑,靠手和脚。”

杨扬打量着她:“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应该享受青春。”

“是这样!”

“你还说过,你甚至没有青春!”

“是这样!”

“我发现,你比以前的你,退后了许多!”

她知道这个共产嬉皮士,决不会无的放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吴月,她情绪就会偏激。其实她有时愿意向杨扬敞开心扉的,那是她唯一的听众。但这一回不,反而问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本田’!”

“算了——”他不愿讲出这种属于女人的本能,那不仅得罪她,也会伤害她,在这个大机关里,除了她,没一个人再能理解他的了。

黎芬改变了口气,换一种谈话方式。“当年我走进这间屋子时,别人把空下来的桌子和椅子,让我坐,因为我也有实力坐。我呢,也会像我的前辈一样,走出这间屋子,把桌子和椅子让给别人。那时,只凭一张漂亮面孔的吴月,能坐稳那把椅子么?”

“得了,主任”杨扬说:“你早晚会把彭老头赶走,你说不定还会上升,因为正如你所说,已经进入电脑时代。而像你这样按程序运行的,谁也不可阻挡的幸运儿,全机关也只有你一个。”

“你甚至比我还有条件!”

“谢谢啦!你知道我是个愿意离战火远一点的人。”

“你别胡扯,中心是谁也不敢动,谁也不会碰的。反正我等着,不久的将来,你觉悟了,你会振作,你会回来的。”

他对这位老姐,感情也是挺复杂的。希望她成功,怕她失败,但也预感到,她成功得越大,那么等待她的失败也越可怕。她只知道她面前的这一条路,素不知中国,是每条路都相连着,这就是所谓的“网络系统”。你纳入了这个系统,这系统就制约着你,这是个必然结果。像她这样,有时粗暴得难以令人接受,有时,电脑程序似的不可改变的固执,有时,过分的近乎强迫的要求,有时,自以为是的相信技术专政的强权……她忘了,在这个一方面挺原教旨,一方面又挺官僚的集体中,上帝并不会永远朝你微笑的。

但是,杨扬在机关内,唯一能够倾吐内心,而不被嘲笑的,也就这个黎芬了。

也就只有她敢说:“杨扬,我并不赞成你,可我也不会反对你,如果你觉得这样,对你很合适的话,我也能努力地理解你……”她,尽管半点不赞成他的业余爱好,不过,她从不笑话他,“既然你如此热衷,那我,你不反对的话,找我们那位先生,去求求名师指点指点如何?”谢子军奉她的命,请名画家,请名教授,看过他的几幅代表作。

独是在吴月这个问题上,她不支持杨扬,也不理解他的积极性。

“也许他在改变他的嬉皮士观点,要当真地爱了?”她斜着眼睛打量他。

他能明白黎芬未说出口的想法:“你别往那方面想,我只是觉得在这沙漠里,再美丽的花,也会枯萎的。哪怕让她辉煌以后再谢,不好嘛!”

月亮,并不像杨扬那样焦虑,她从大杂院进入这一个崭新的世界,好像还来不及想这些。她刚刚走进沙漠,还想不到最后是走出沙漠,还是死在沙漠里的问题。她不到二十岁,关心化妆品,关心服装,关心歌星,关心流行歌曲,关心杨扬直皱眉头的金啊银啊的,还来不及呢!在这一点上,月亮和大多数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找不到什么差异。而杨扬,逃不脱所有男人都要犯的错误,一旦被女人的美丽所吸引,便不及其余,哪怕极其明显的毛病啊,缺陷啊,也看不到的。

她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杨扬,那小女孩的浅薄。杨扬有思想,他不需要指点,而要自己觉悟。黎芬相信,越辉煌的花季,也越匆促,樱花怎么样,一个礼拜就落英缤纷了。

“你老姐有这个自信,杨子,时间会让你清醒。”她在心里发誓。

上帝给了吴月美丽,但并没有给她更多的聪明。正如黎芬很聪明,但四十出头的女人,就不可能再如吴月那样鲜艳了。要是,那位小姐既美丽又聪明,黎芬也许就退出这场角力了。如果,黎芬既不聪明,也不十分地有姿色,她连想都不会想这件与她无关的事的。

世界总是这样的尴尬,给你,又不给你;不给你,又来逗你。她暗地里在笑,这大概是电脑所不能演算的一个难题。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女人则尤其奇怪,是啊,她问自己:你既然不喜欢她,她也不适应在这里工作,那就动员她离开,另谋高就。干嘛又不肯轻易放她走,要把她控制在自己手里。而这个吴月呢,也无法理解,她替那位小姐想:既然怕这位女机器人的上司,既然有更多更适合她发展的前途等着她,干嘛不一走了之,而宁可守在这里。

看来,只有一个谁也不愿承认的事实,那就是感情上的矛盾了。

这间很大的电脑机房和办公室,全部是打通的,至少相当于百货大楼的一层营业大厅。这头看不到那头,每一个间隔里,两个人或者三个人面对着电脑。吴月确实不是一个很有逻辑概念的女孩,对于数目字,从心底里产生拒绝情绪。她觉得在这大屋子里,不但国库的报表,流水似地传来,好像连联合国的帐单,也要从这里经过似的。那些国际财团的数据分析,有时像印度女人穿的纱丽一样,能有好几十米的长度,一看到这些雪片似飞来的表报,在桌上堆积如山,她看着,头皮就发炸。

尽管她努力使自己不烦。

“你赶紧逃掉吧,小姐!”杨扬是护花天使,他为此痛心:“别人糟蹋美,是罪过,自己浪费美,也是不可饶恕的!”

那是他和她第三或者第四次见面,就要让她试镜头。她认为是玩笑,没当一回事。后来,听说一部电视剧的女主角出车祸,急如星火的导演到处物色替补人选,竟开车来到中心楼下,等着见她。往楼下一看,果然有电视台的车,“不行,不行!”她赶紧躲进洗手间不出来。

她上班半年多了,每天不停地把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数字,输入电脑,然后把这些演算结果,存储起来,放进柜子里去。那些铁柜,像巨兽一样,吞进数字,也吞进人们的青春年华。

还有好多格办公间隔空着,一到月底,忙不过来,那些临时来帮忙的人,就会坐到这些桌椅上加班加点。这些被找来帮忙的,是从彭老总手下别的部门暂借的,都是黎芬点名要的工作干练的小伙子。只要这些突击队一来,吴月就真像十五那晚的月亮一样,格外地放光了。那是她一个月里最盼的几天,也是很多人向她献殷勤的几天。她喜欢这种办公室里难得的节日气氛,到了夜深,副主任,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自己想法和看法的女人,一个基本上以黎芬意志为意志的女人,就会张罗照例的夜宵。吴月最年轻,跑腿是她的事。于是杨扬自告奋勇陪同她去买,他的本田摩托就派上用场了。

“买麦当劳?”

“当然!”

“买披萨饼?”

“当然也可以。”

“刘虹会批准嘛?”

“要不,我去问问她。”

刘虹最会做人了,连忙跑过来向杨扬讨好地说,“你就看着办吧,杨工!”

这个刘虹,早年,曾经在全国珠算比赛中,获得过行业冠军。黎芬刚上班的时候,她是当时中心的头儿,一进屋子,只听嘀哩嗒啦的算盘珠子响。“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不值一提!”谁要是当面说起这些,她总是谦逊地一笑。而且还要赞美一番,“现在,我们提前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这恐怕就是她能够跟黎芬合作的原因。一个不拔尖,不靠前,不多说,不少道的副手,一个和颜悦色,笑容满面,把琐碎事务料理停当的副手,黎芬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大家也挺佩服她,和这样一个太强的人合作,不容易。但好像补偿她似的,谁也比不上她日子过得更幸福了,她先生早晨开车送她来,下班准时接她走,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天天都像是过蜜月,幸福得让所有人都羡慕。而且这位中外合资企业里的中方经理,挺有活动能量,因为他背后有个财团。

有一次中心搞过一次团体三峡旅游,就是他,从北京包了一架飞机到重庆,又包了一艘游轮到武汉,最后又包了两节卧铺回北京,全程安排,有接有送,一路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最诧异不止的,刘虹的先生根本没露面,把事全办了。在这个世界上,从哪儿能找到这样神通广大的丈夫呢?

每到加班的日子,她先生会专门派人给她送吃的来,于是,就大家共享了。

除了每月的这一两天,办公室里有点生气。余下的时间,可能因为黎芬是一个最标准的职业女性的缘故,就只有严肃正经和埋头工作了。她是从来不带头谈她的家,她的先生,她的小孩的,好像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核算中心,别无其他。

吴月渐渐地也风闻这位女机器人,并不是事事都那么痛快的。在家庭方面,黎芬不如脸上总透出满足的副手。黎芬跟她先生不那么融洽,她先生是个没什么正形的文化人。一个性格太强的女性,大抵会碰上这些不如意的事,很难找到美满的爱情,和满意的丈夫。有人说过,正因为丈夫弱,妻子才不得不强;也有人说过,正因为女人太强了,男人就显得弱了。

但在表面上,谁也看不出黎芬内心里有些什么痛苦的。不过杨扬能体会出来,所以,他愿意她在事业上有成,那是她最大的愉快了。

她讲究穿着,讲究风度,讲究修饰,她永远那么帅气。她绝对买名牌,买价钱最贵的,吴月好几次,在燕莎,在赛特,看见过她,吴月躲开了,没敢跟她打招呼。她的先生垂着手在后面尾随着,从主任在班上这样那样地要求大家,吴月能想象她先生该怎样不好侍候她了。吴月想,她先生大概和自己处境有点类似,弱者对于强者,总是难免一种本能上的敬畏。

她真是有点怵黎芬,只要一跨进机关大门,她就心情紧张,怕出错,还偏偏老出错。

黎芬也没想到吴月,人长得倒秀气,反应却迟慢,心手不够机灵,也拿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人的敏捷反应是天生的,不是教得会的,所以她观察了几天以后,对这个心不在焉的月亮,有些懊悔招她进来。主任有个理论,漂亮女孩供观赏,呆一点无所谓,而在她的核算中心里,需要干活的快手。幸好,黎芬是个说了算,做了就不后悔的人,如果是别人介绍来的,她早把吴月踢出办公室了。

办公室里的同事,倒不怎么要求吴月多么多么能干。世界上只有一个黎芬,而黎芬,也不是每个女人的标准。你精力过剩,你干劲十足,你头脑清醒,你巾帼英豪,不是谁能比拟的。幸亏刘虹不是黎芬,两个太阳还不把老百姓晒焦烤煳了?不过,刘虹要也是黎芬一样的强,两个人必有一个得离开中心。吴月嘛,小姑娘,调剂一下办公室的气氛,有什么不好呢?有这样一位秀色可餐的少女,让人们看得顺眼些,胃口大开,不也是提高工作效率嘛?

漂亮的女孩子,容易有人缘。那些月末帮忙的小伙子,原来不大肯来的,给加班费也不乐意。自打吴月上班以后,他们就不再抱怨主任找麻烦了。有事没事,还到办公室晃晃,或者给她来个电话。约她看个电影啊,一块儿到樱桃沟,到康西草原玩啊,坐上杨扬的大摩托,满世界兜风啊!

吴月有时候向他们请教一些业务上的小问题,本来一句话可以说明白的,常常要多说三句四句。求他们办件什么事,别人很难马上得到结果,她总是很顺利。每当这个时刻,黎芬就要皱眉头,要打开过滤器,换点新鲜空气。然后对刘虹说:“这些男孩子,真能缠吴月。”

刘虹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作为女人,她挺嫉妒吴月的父母,会生出这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儿。黎芬也有个在爷爷奶奶家上小学的女孩,她说她就从来没有这种羡慕的感觉。刘虹笑着说:“黎芬,这就是你能当主任,将来当司长、当部长助理的原因。”

她看了刘虹一眼。

“黎芬,你不要误会我讽刺你,我是说的真话。我先生夸过你,说你是一个大手笔的女人。”

“得啦!”

有人说,主任是快手,嫌吴月这个新手不顶劲,别人完成一百份单据时,她只能弄好五十份,说不定还要返工,为此,恼火她。也有人说,女人对比自己更具备女人魅力的对手,哪怕是她的下级,也不会高兴的。

这是杨扬在麦当劳排队时说的。

“你可别瞎说——”月亮紧挨着他站,把那拳头似的乳胸贴着他。

那些来帮忙的年轻人,总是围着月亮转,大概使黎芬不很开心。尤其她一手提拔的杨扬,对月亮的美,到了心醉的程度,无论如何,这是她挺忌讳的,虽然她并不表现出来。

月亮未出现之前,她是年轻人的中心,黎芬的魅力就在于她理解这些二三十岁的男男女女。第一,她思想不陈腐,和年轻人能找到共同语言。第二,她是实力派,凭本事,凭能力,实干出来的。第三,她认为只有现代科学技术进入管理阶层,才能使官僚体制淡化。

“好!”大家轰然叫绝。

在杨扬眼里,这个唯美主义者,只看到她那成熟女性的健康,丰满,优雅,和风度,这是最棒的女性,他对那些年轻人说他的陶醉,其他什么,他不感兴趣。

“是啊是啊!你什么都有,便着眼于女人的本身了。”

计统司里的年轻人,所以争着向她献殷勤的,就因为她在头儿们那里,有发言权。很简单,分房出国,提级加薪,她一句话能起决定作用。彭克做不了她的主,但她却能左右老总,甚至部长老田,也不得不屈尊来征询她的意见,什么软科学啊,模糊理论啊,拓扑学啊,她总是比那些吃政治饭,只会当太平官的人要明白些。所以,加班的日子,吃完夜宵,出了机关大门,准有年轻人义务保镖,抢着送她回家。

因为,离机关不远,有一段三四百米的僻静马路,两边都是围墙大院,院内树木葱茏,墙外路灯晦暗,曾经出过几起抢劫和流氓侮辱妇女的案件。尽管后来加了灯,加了岗,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弄得同是行路人,也互相戒备着提防着,等走对面了,方知是同一单位的人,不禁哑然失笑。黎芬不像她的副手那样有福气,先生坐在大门口的轿车里等候。可她指望不上那位败落干部谢子军,却有好多青年自愿者,有一天,她只顾加班,忘了看表,那些骑士们,打了一会乒乓球,见她老不出来,以为她先离去,便也散了。

等她十一点多出来,惨了,末班车都收了。

这时候,她最恨的就是她那不争气的先生了,你可以完蛋,你可以自暴自弃,你可以像一条癞皮狗,成天趴在窝里,但你至少应该尽到做丈夫的责任。这么晚不见人影,你能安心在家稳坐着看电视吗?当她一个单身妇女,穿过空旷的机关大院时,那种轰轰烈烈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而是凄清孤独,无依无靠。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位酷哥,在机关大门口等着她呢!

“你——”她惊喜地快走几步,扑向那辆本田摩托。“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那些人回来说你早走了,我给你家电话没人接!”他给她扣上头盔,说:“上车吧,我送你,免得坏人把你打劫了!”

黎芬下了班,严肃就少一点。“老姐我还怕你小子打劫呢!”

“你不上车,我可要走了!”

杨扬从来不掩饰对于黎芬的亲昵感情,他根本也不在乎别人说长道短,表面上,人们理解是黎芬好像在巴结这位部长的儿子,其实,倒是杨扬从一开始不知甚么原因,对于这个女人有依恋。说句良心话,她坚持要他去读研究生时,并不了解他是谁的儿子。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融洽亲近起来,是存在着一种说不出的“场效应”的。这也算就是缘分吧?

“那好,就让你打劫一回吧!”她骑上了他的摩托。通常情况下,他见有人陪着,就往后站,但若是没人伴她走过那段路的话,他总会出现的。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她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但在月末加班的日子,那肯定要坐他的车了。

深夜,空荡的大马路上,风驰电掣,疾风从耳鬓飕飕掠过,也是在办公室里找不到的乐趣。这时候,她不再是按程序运行的女机器人,甚至鼓励杨扬加速,“快点,再快点!”反正夜深人静,出出洋相也无妨,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呼啸。

“你真会疯!”

她回答:“我为什么不会疯呢?”

但不论怎么疯,也不论怎么晚,第二天,住得离机关最远的黎芬,总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而且已经做过了韵律操,冲了淋浴。相比之下,月亮这少不经事的小姐,就显得慵懒了,她从家里到机关,走大马路,骑车只要十分钟,抄近路,还要快些。但每天,她总是最后一个打卡,而下班铃一响,是她第一个走出办公室。她一出门,黎芬就摇头。

似乎她有专门盯着这位小姐的第三只眼。

刘虹在核算中心,大家特别佩服她的僚机精神,她年纪比黎芬小一岁,学历却比黎芬高一截,她是幸运儿,当了珠算冠军以后,就保送工农兵进大学,后来又读了研究生,而黎芬则是下乡插队,恢复高考才读计算机专业。刘虹对这些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那圆乎乎的脸上,永远挂着知足和快乐的笑容,要不然的话,黎芬大概早想法把她赶走了。她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女机器人和大家之间的缓冲器。黎芬需要这样一个人给她补台,而群众也需要这样一个人,能对她施加一点影响。刘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在长长的楼道里,撵上了那个漂亮小姐。“月亮——”

“有事嘛?刘老师?”

“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吴月望着这位细皮嫩肉,日子过得很舒心的副主任,猜不透她什么意思,但她一笑起来,很甜很甜的样子,使吴月放下了心。尽管杨扬对她说过,他不喜欢这个副主任,说她整个儿的俗气外,还有一点点邪气。吴月不是艺术家,看不出来。但刘虹经常帮她业务上的忙,特别吴月动不动糊涂出错的时候,她总会为她悄悄地纠正,而且不像主任那样沸沸扬扬地,弄得她无地自容。所以月亮很感激,很尊敬她的。吴月甚至还知道她在主任面前,说过她的好话:这年轻女孩不是笨,是没有开窍,谁都有这个过程,适应以后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主任反正看不上她,反驳刘虹说,“我们都是这样进机关的,怎么没有这个过程?”刘虹当然不愿得罪主任,便笑笑,不再坚持己见。

“老师——”吴月连说句客气话也不懂,站在那儿。

“这不是主任的意思,你放心!”

一听黎芬的名字,她有点条件反射,立刻紧张起来。

“其实吧,月亮,你现在参加选美,断不了活动,耽误不少工作时间,既然让你去了,那你最好不要踩着上班铃进来,踩着下班铃离开。”她笑着说:“当然,那也不能算迟到和早退,不过,主任是个严格要求的领导,所以,这也是一个印象问题。”

吴月傻了,她最怕主任一句话,收回成命,不让她去参加选美。

“那倒不会的,黎芬是个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人,这你放心,你要是注意一点,总是有益无害吧!”

那天回家,她心里也想讨黎芬的好,也想做出些好的表现,不过睡了一觉以后,第二天清早,月亮把副主任的嘱咐,忘了。一上班,走过刘虹的办公室,看见那双朝她笑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的忘性太糟,刘虹半点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但她心情却坏透了。

上午,心乱如麻的她,至少做错了二十份单据,需要返工,以致杨扬来了两次电话,告诉选美的进展,她也提不起精神和他谈,下班铃响,她要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黎芬把她叫去,很客气,先问她,“今天晚上,选美有安排嘛?”她摇了摇头,“那好!你多留一会,把这些出错的单子,再重复做一遍。”主任声明,这当然是没有必要的事,因为你已经发现并改过来了,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但这个女机器人说,“这绝不是惩罚,只是想让你加深印象,以后再碰上类似情况,便会产生一种职业的警觉。”

“这有点破天荒。”黎芬走了以后,刘虹对吴月说,“主任一般不这么太让人过不去的,也是为你好吧!算了,你就努力地做吧!”大家都走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就月亮一个人,她哭了。

在作出这个决定,离开办公室后,黎芬自己也不高兴。她觉得和一个比她小二十岁的小女孩致气,第一无聊,第二太没档次。

女人,永远是女人!她发现了这个其实算不得真理的真理。嫉妒不是女人的专利,但女人要嫉妒起来,那可挺难控制住的,总不能回去撤销这个命令吧?

她给自己一个不好的评价,你这位老姐差点劲!接着替那位小妞想,一份单据,若是她做,不到一分钟,掐过表的,五十四秒,全机关都知道她是一把快手,正如当年对刘虹打算盘创下冠军称号一样的遐迩闻名。在电脑上,她的神话般的速度,快得令人不能置信。而在月亮那笨笨磕磕的手指底下,至少五分钟才弄妥一份。十份,她就需要五十分钟,做完那二十份,而且还要保证不出任何差错,免得重做,那也得到八点钟以后,才能完事。对这样一个漂亮而笨磕磕的女孩,有一种胜利的快感。想到这里,她在心底里笑了,不是笑月亮,而是她这超乎常人的清算速度,是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去苦练,便得到了别人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未必有的成绩。她笑,因为她心情好,上帝虽然没有给我一张好看的脸,但却给了我才能。

小姑娘,你呢?漂亮有什么用?顶饭吃嘛?杨扬被你的美吸引,但你面前的那台电脑,才不管你是国色天香,还是丑八怪呢?想到这里,她已经走在那爱出事的林荫路旁,突然想到:“要是吴月弄得太晚的话,这段路可不怎么太平呢!”

她马上停住了脚步,折回头来往机关走。“算了,让这个小美人回家吧!要不,就在那儿手把手地教她。”黎芬心软了,要是结婚早的话,说不定自己的孩子,也该有月亮这么大了。

算了,算了,这些娇生惯养的年轻人!

等她走到机关第三道门卫,突然发现那辆挺眼熟的大摩托,横在那儿。她,明白了。那门卫自然认识她,要给她开门,她摆摆手,转身就回家去了。

是他,那个杨扬,这辆车是他在东京打工时置下的产业。原先她曾经是这车后座的常客,自从月亮出现以后,这后座便不专属于她了。他肯定是在那个灰姑娘身边当骑士,在诅咒她这个老巫婆吧?

她曾经明确地问过他:“我不会猜错,你喜欢月亮?”

“我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喜欢。”

“也许对吴月更感兴趣些,你别否认——”

他说:“美是无法准确比较的,你猜我欣赏吴月什么,是那种简直无可挑剔的完美。不过,凡是不让我讨厌的女性,都有值得喜欢的地方,正如每一幅名画,都有个性,都有吸引人的魅力。”

“女人不是画!”

“从审美意义上说,这两者有共同的东西!”

杨扬是那种不是很正经,但也不是很不正经的时代青年,他很聪明,他很潇洒,他很自由,他过着他自己愿意过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追求。黎芬记不得自己从哪年起,就和美术馆,和画展“拜拜”了,也想不出这个小伙子花一大笔钱买《世界美术全集》,有什么必要?更不可理解,大礼拜两天时间,跑到荒郊野外去写生,乐趣究竟何在?但他,这个挺不错,应该挺出息的杨扬,却把心思全用到艺术的爱好上面。她替他可惜,给了他四个字的评语:“莫名其妙!”

他反诘她:“主任,什么才不莫名其妙呢?”

“你不是画家,你也成不了画家,你是搞电脑的专家,你和程序、数字打交道——”她还没有把话讲完,他拍拍屁股走了。

她不习惯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什么都无所谓。因为这不是她的人生态度,她主张积极进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做些事情。她说的做些事情,并不非常政治色彩的,只是作为一个地球人来要求。所以,她弄不懂他,那些他应该得到,而且能够得到,但别人却很难得到的东西,竟丝毫也不珍惜。有,或者无,多,或者少,得到,或者失去,都好像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似的。

她觉得他犯浑,按她的脾气,如果到了可以给他两下,使他清醒的亲近程度,她会捶他一顿的。不过,她明白,捶也不中用。有一次,她坐他的车,还真的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过,“杨扬,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立事了。”

杨扬说:“算了,主任,你不必要当唠唠叨叨的老太婆,来开导我!”他叫她主任,而不是老姐或黎姐的时候,就不怎么友好了。

“你晓得我等着你回心转意嘛?”

“谢谢你啦,主任!”

“你知道将会有人事安排的新举措吗?新头不会久久地按你老爹的路子走,他要建立自己的班底。”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傻瓜,你该醒醒了!时间对你对我,都不太多了。”

“我不会到中心去接你的班的,我简直不能想象,我不让吴月在那浪费她的美丽,而我却要支使她往沙漠里,越走越深——”

“你那么关心她?”

“难道她不值得关心?”

“哦,很高兴你终于使我明白,你终于承认,爱上我们办公室那位小妹妹了?”她知道她说这话透着一丝丝酸,她终究是女人,就逃脱不了女人的基本感情,这也是她每次坐在他摩托后座上的时候,一个总忘不了要转弯抹角提出来的问题。

“又来了,你这道永远的智力测验题!”

“那你就明确回答吧!是,或者不是——”

杨扬说,即或月亮也爱他的话,他大概很难下决心去接受这份爱的。这是他心里的话,但黎芬哪里相信。“得了得了,年轻人,你要讲谎话以前,先看看对方是不是一个能被谎话欺骗的人。”

“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他回过头来辨白。

“喜欢一个女人,可又下不了决心去爱她——”

“按常规来说,是不可理解,但不按常规的话,那就又当别论了!”他一直认为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那么她应该不同于凡俗,应该能够了解他的喜欢一个女人,和热爱上一个女人,并非一回事的观点。

他讲了半天他的哲学,谁知身后的她,没有反应。

他把车停下,掉过头来。“老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你管?”

“我真的一丝丝也不愿意伤害到你的。”

她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这样表白,这样看重她的个人情绪,不禁心头一热,竟很愣了一会,说不出一句话。

“你怎么啦?你!”他掉过头来看着她。

她学他的说话方式,“怎么也不怎么!”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背。“走吧,天太晚了。”她又兴致勃勃了,“踩油门吧,年轻人,过一段快车瘾!”

“你可要抱紧呵!”

“放心,你这台大本田是甩不掉我的。”她很为她此刻能想起这一语双关的话,感到得意。心里想,小伙子,你听得出来吗?

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听,因为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叹,黎芬便知道他心思用在了什么地方了。“黎芬,真是想不到的——”

“想不到什么?”

“你别往心里去,黎芬,在我认识的女人当中,要数你最女人的了!”

“这是什么话呀?”

“你丰满得让我痛苦!”

其实,她清清楚楚这个男孩子的赞美,但她装作没听见:“你说些什么呀?”

杨扬不觉得他发自内心的这番话,有什么不妥?他的感觉告诉他,在他车后载过的女性当中,这是个最柔软,也是最温馨的女性,他享受的就是这一刻,才不去管她的别的什么呢!

他说:“我一点没有恭维你的意思,黎芬,你是最棒的,你真棒,你简直棒极了……”

“什么棒?”

“还要说吗?”

她的心有些发颤,不知他说出些什么,不过,她很想听。“当然!”

“我说了!”

“说吧!”

“你不要怪我。”

“唔——”

“老姐,你的乳房,是所有人中最数一数二的——”

“哦!天晓得,你这个混蛋,说说就离谱了!”她警告他放老实些。

他笑了,“主任,你不愿听真话?有一年,在北戴河海滨,说是鲨鱼,我把你抱起来往回走,你的泳衣突然断了的那回,你还记得吗?”

“你太过分了。”黎芬要他停车,不停,她就要往下跳。

“别,别!”他急刹住车:“我想你会知道我是真诚的,黎芬。”

她用手戳他的脑门:“你跟我这些年,你会不了解我这个人。要是换了别人,我不会饶的。”

杨扬陷入窘境之中,这是他少有的。“我一点不是坏意。”

“谁知道!”

这句话,对这个自尊心臭强的小伙子,简直缺乏最低限度的信任,杨扬把火熄了,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路中央。

她也觉得自己太言过其实了。于是都愣在那里,大家不说话。

黎芬在思索,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让人家受了委屈,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感觉。她先生就经常受她冤枉的,动不动莫名其妙地朝谢子军发火宣泄,没碴找碴。可这一会儿,大概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回,站在摩托车旁的她,觉得自己失态了。但她,又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女人,不过她没有一甩袖子就走,好吧,她对自己说,那就陪着这个男孩子,在这儿看天吧!

深夜,在那无人的大街上,他不走,她也没有走。他不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也不知僵持了多少时间,他才说了话:“谁让我是男子汉呢!”示意她上车,推着那辆摩托送她到家。

她进屋,一看客厅里的钟,已经误了她做韵律操的时间了。“哼,男子汉,走着瞧吧,我会等到那一天的。”她也说不好那一天是什么样子,但她坚信,会有那一天。

“你说什么?”谢子军问。

她朝她先生吼,“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烦不烦?”

吴月后来不哭了。

哭,有个屁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她想起了这句话,便给杨扬,还有其他经常来帮忙的小伙子,像海上遇难似的,发出了SOS求救信号,逐个呼叫了一遍。

这些骑士们,一听到小吴月快要在水里溺毙的声音,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杨扬接到呼机最早,来得倒是最晚,月亮嘴角挂上一点小小的失望,她生起一点气来,也挺动人的。

不过,幸亏他来迟了,没把车推到机关存车处,而是撂在了大门口。否则,黎芬看不到他那辆摩托,会兴冲冲地抱着顿时博大起来的胸怀,来帮助这个受惩罚的人,若是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她的核算中心,竟被几位骑士弄成KTV歌厅的样子,要不火冒三丈,也会一口气闭过气去的。

那辆她太熟悉的摩托,有些刺伤她的自尊心了。那种深夜大马路上兜风的快乐,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种从心底里冲出来的放任的呼啸,看来不是专属于她的特权了。难道,她搂着那个年轻人,贴在他结实宽阔的臂膀,嗅着艺术家特有的苯烯颜料气味,所产生出的想入非非的念头,那个小姑娘也和她共享了吗?

虽然这种嫉妒,说白了,是多余的,但不成其为感情的感情,还是搅得她好不愉快。于是,站在那辆来不及放好的大本田旁边,刚才涌上来的兴致,一下子跌落到最低点,顿时,扭转头走了。

杨扬来到之前,那二十份单据早被大家弄完放在一边,这群年轻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好了。可大家不想马上离开,月亮也有等一等杨扬的意思。大家干坐着陪一位漂亮小妞,没有节目助兴,哪怎么行呢?于是,稍一张罗,音乐有了,啤酒和小吃有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

月亮觉得很幸福,这么多朋友,随便拽出一个,也比大杂院一张嘴“丫挺的”小伙子强,每个人都向她献殷勤。有一个得过国标舞大奖赛的青年,指导她跳一种拉丁风格的恰恰舞。因为这次选美,其中有一个表演项目,就是国标舞。不过她也的确笨些,女孩子几乎都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吴月美丽却不够伶俐,学什么都比较迟慢,踩得那年轻人直叫唤。剩下的几个,有的架着二郎腿,有的啃着邦尼炸鸡,在侃着机关轶事。

“知道嘛?”

“知道什么?”

“陪新部长出访考察的代表团里,有谁?”

“管他有谁,反正没有我的份。”

“你简直想不到——”说话的人喊吴月:“你们那位副主任,怎么样?”

正在跳舞的吴月说:“挺不错的呀,她一点也不厉害。”

“你赶紧巴结巴结她吧,说不定她要把你最恨的那个女机器人轰走呢!”

有人插嘴:“她不会的,她是黎芬的影子,凭刘虹那两下子,她敢造反?”

也有人啜着牙花子:“那娘儿们,一脸笑容,你们可也别光看表面,没准是在韬光养晦呢。”

“反正这回部头出国,点了她,而把黎芬晾在那里。你们不能不承认是一种人事变动的前奏曲。”

“唉!管她们谁上谁下呢,咱们喝——”

如果不是杨扬出现,这欢乐良宵就得天亮见了。年轻人一玩,就没有时间观点的。一见他进门,吴月丢下舞伴,迎上去。杨扬向她解释他的迟到,“月亮,对不起,你猜怎么着,我刚要来,我和你谈过的那位舞蹈演员,跑来找我有别的事。谈起来,才知道她的舞蹈训练班,也在培训那些参加选美的女孩。我对她说,你报名晚了,来不及充分准备,她意见你跟着她上几课,学点基本动作,比赛时扎实些。将来,跳出这中心,去从事舞蹈啊,演艺啊,歌星啊,模特啊,也是有用的。”

“干什么,干什么?”好几个人反对杨扬的主意:“当模特有什么意思,吃青春饭,一过三十,没有业务,没有专长,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们懂个屁!”他把恰恰舞的音乐关了。

“你别误人子弟,杨扬。”这几个年轻人,不大愿意吴月从此在他们眼前消失。她的一颦一笑,都能让这些围着她,追逐她,向她献殷勤的人感到开心。虽然也看出来杨扬更占一点优势,可名花尚未有主,那么谁都有竞争的资格。

“她要这儿呆下去,她也就完了,月亮,在这里,你是不会放光的。”

大家看到杨扬拿起那二十份单据,掂一掂分量时的那种晃脑袋的神态,说了一句“你们忍心她在这些表格里淹死”,也就没话说了。尽管觉得他太主观,太霸道。可对他也没什么法子。不是畏惧他,也不是尊崇他,而是习惯了他就是这个德行。有人说:“刘虹没准要上台呐,那么——”杨扬是不大爱听别人话的人,只好由他硬拉着月亮走了。

坐在杨扬后面的吴月,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杨扬,他们说——”

“说什么?”

她把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杨扬笑了一笑,摇摇头,不是不信,不过,他不大相信黎芬会败,那是一个认输的女人么?而且他对吴月讲,他不喜欢那个有抹布气味的刘虹,“这个女人,总流露那种性满足的幸福,让人讨厌。”

“你真能瞎白!”

“不是嘛?”

“我看你眼里只有主任,可我见她就怵,今天,她真给我下不了台。”

“你根本不怎么了解她,她其实不厉害,月亮!”

“我也看出来了,她也只对你例外。”

杨扬说:“我承认,也就只有她,算是了解我,不像别人那样看我。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是很难的。”

自从那天杨扬到吴月家里去过以后,她已经明白她父母,其实是鼓励她和他来往的意思,尽管年龄稍大了点,但人是不可能鱼和熊掌兼得的。你在这方面感到欠缺,可在别的方面,又得到补偿,杨扬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未婚夫。她,贴住他问:“那我就不了解你吗?”

“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呢,连你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

“是啊,如果我换个新地方,也就没有了你,没有了这些朋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朋友,天晓得,真正的朋友,一辈子碰不上几个,我老爹干了几十年革命,连一个知心的、能说上话的朋友,也没有。连我那后妈,也不是他的知己。他的周围,只有需要他的人,和他需要的人,没有朋友,剩下的便大概是他的敌人了。政治这东西,官场这地方,可怕得很。”

他说了半天,月亮不明白,也不感兴趣,戴上“沃克曼”,听性感歌星麦当娜了。杨扬没注意到身后的吴月,根本没有在听,但他还在接着往下讲:“其实,你知道,我挺替黎芬担心的,她太自信了。只要走进这个怪圈,你就得按他们的游戏规则,想自行其是,不碰得头破血流才怪。月亮,你以为那个刘虹,真那么对黎芬服帖?”他听她没有反应,回过头去看她。

“怎么啦?”她摘下耳机,问他。

“哦,没有什么,你听吧!”

月亮随他到了那个模特队,见到了那位演员秦小琴。看了那些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其中也有几个是参加这次选美的,都在那里汗流浃背地练功,她先从心里打退堂鼓了。她对杨扬说,“我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算了吧!”

“别胡说,月亮!小琴同意个别辅导你,这就表示你有入围的条件。”

月亮本来很害怕辛苦的,听说有希望,又有了点信心,但是,还有些不安:“我行吗?我怕不行的!”

“什么行不行的,从明天起,你下了班,就来上课。”这就是杨扬的风格。

黎芬心里不很开心,一个小妞搅进了她的程序系统,但她也批判自己:“四十多岁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学,还玩那种争风吃醋的游戏,真无聊。”

心宽体胖的谢子军,半躺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对她说:“这种狗屁片子,居然有人拍,居然还在黄金时间播出来,真他妈的!”

“那你拍一个精彩的给我们看看!”

他是一家音像公司的领导成员,这种所谓的官办公司,其实是个赔钱赚吆喝的三产企业,说白了,也是对像他这样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得罪又得罪不得,打发又打发不了的人物,一种过渡安排。这个谢子军,让他干,干不出名堂,不让他干,他又不服气,这样似干似不干的营生,又有一个听起来响亮的经理啊,编导啊的名称,对他再合适不过了。早些年,他在影视界也算是有点知名度。现在,不行了,按他的话说,他被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会巴结,会溜须,会跑腿,会咋呼,会吹嘘,会包装,会造声势,会不顾羞耻的王八蛋,排挤出局了。

“得了,你不过是一条共产党的蛀虫,只要有社会主义,就有你的饭局。要把你挤出去,社会主义还有救了呢!”黎芬损起他来,是不留口德的。

“你才是挤兑社会主义的人呢?”谢子军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他的妻子,不过,他觉得这个女机器人,一步一步按着她设定的程序运行。谁挡她的路,谁碍他的事,碾不扁,压不碎,也要推到一边凉快去。可他搜索枯肠,也无一个解恨的字眼,来回敬这个越来越鄙视他的女人。

瞪着大眼珠子,恨自己脑袋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行啦,”她奉劝他,“你得承认,每个时代总有它的排泄物,你已经成为垃圾,再埋怨也不能改变现状了。”

黎芬发现,所有像他这样被时代淘汰,不得烟儿抽的主,都不甘心这种扫进垃圾桶的命运。她的顶头上司彭克,也是为自己的失落,不停地痛恨这个世界,具体就是痛恨她。他不知道时代抛弃他,实际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一个社会背上太多的脑功能失灵的植物人,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灾难。他老人家那时代的政治万能,对于粗放经营的农业社会,也许能起到作用,但到了科技密集度高的现代社会,便成了被历史所抛弃的狗皮膏药。若是仍由手工业作坊里的匠人,管理现代企业,裹着羊肚子毛巾的老农,领导高新科技,那将是世人的笑柄。彭克,不过是昨天的庄稼汉而已,不把他挤兑到墙角里老实呆着,你就得老给他擦屁股。

杨栋还在位的时候,就因为几次工作上的纰漏,要把他撤掉。他走了贾若冰的门子,而贾若冰又来找她,才没有把他赶回家。他其实应该感激的是她,但他恨死了她,老总认为,老部长放手让她建成那个核算中心,她就像是放出笼子的老虎,不但控制不了她,而且还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的。他,是第一个尝到她科技专政的受害者,如今,他在这个特区里,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我是垃圾?”她丈夫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不是垃圾,也是废品。”

一提到废品,或者废物之类的话题,他就有一种心理上的怯懦。“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辩论,黎芬,言归正传,介绍那个小姑娘到你单位上班的朋友,受她父母之托,刚来过电话,跟我说,万一女孩有什么不让你满意的,望你多担待!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嘛!”

“怎么啦?”

“没有必要像教师把孩子留在班里,不让放学回家!”

“哦,她家里消息灵通,动作更快。”

“人家不是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只不过,希望你不要太挑剔了,弄得年轻人手足无措。”

“你以为我有当托儿所的阿姨的瘾?”

“你,我会不了解,要不对你脾胃,一百个看不上人家。”

她本来没好气,经他一说,恼了。“以后你少管这些闲事!”

“年轻人,能坐住,就是好样的!”他听她埋怨过吴月不顶劲,活慢,还老出差错。他也知道他妻子的脾气,一切以她为标准,只要她能做到,她要求别人也该做到。连他都受不了她的苛求,更何况娇生惯养的孩子。“现在哪个小姑娘不爱美,不爱玩,你要求是应该的,着急大可不必,上火更没必要。你看你,为一个小孩生气,有必要嘛?”

她冷笑:“所以你胖,正因为你心太宽的缘故吧?”

“拜托,少联系我。”他见黎芬没好气,关了电视站起来,惹不起,躲得起,要走。

“我真羡慕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好了,好了,你今天一脸邪火,我不招你。天也不早了,我睡觉去了。你别忘了关客厅的灯!”她先生懒洋洋地趿拉着拖鞋,迈动着至少二百磅的身躯,回屋去了。

这一家三口,每人有自己的房间,互不干扰。而且小女儿因为上学,住在爷爷奶奶家。于是这四居室,就他和她两个人,真够宽敞的,加之感情歧异,再拉开点距离,便觉得这房子更空旷了。

先生一走,眼不见为净,黎芬开始做她的韵律操,这是早晚健身的功课。那一套韵律操下来,必定是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她钻进浴室里,拧开喷头冲洗。这一刻是她的享受,也是她最舒心的时候,甚至忍不住要当一回浴室歌唱家的。不过,今天她不那么开心了。因为她意识到存心和丈夫过不去,是毫无道理的。嫌他发福,嫌他疏懒,嫌他蛀社会主义,纯属没碴找碴,是啊,她问自己,就他一个人在蛀社会主义吗?用得着拿他出气,这大概是北京人说的,见着人压不住火。好了好了,她给自己一道命令,不再想子虚乌有的感情问题。管那个杨扬和那个小姑娘,此刻是在办公室里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呢,还是坐在大摩托上满世界地兜风呢?跟她这样一个有家有业,有孩子有丈夫,有前程有名声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关好客厅门,回自己房间了。

本来打算上床的她,因为换睡衣,掀开裹着的浴巾,她一惊,衣柜上的镜子里,竟是一个丰满得她都觉得生疏的自己,她站在镜前,作为一个陌生人,端详着对面站着的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她突然想起杨扬买的那套《世界美术全集》里的圣母像。

“他怎么说来着?”她在回忆,那个镜子里的女人,脸上飞起一丝红云。“说真的,黎芬,你的乳房,真棒,这是什么话?笨蛋,连恭维一个女人都不会!可他对那些小姑娘花言巧语的时候,不是挺会说话的嘛!”

她本不想此刻去找她先生聊天的,但在这间屋子,唯一可以谈谈的男人,除了他还有谁呢?总不能到机关去吧?让那个年轻人再重复一次“你真棒”吧?也许正因为这句最朴素也是最真实的赞美,使她产生了一种女人的满足感,于是,披着浴巾,推开她先生的门,她想要和他探讨一下,“请你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你会觉得我是真的棒吗?”

谁知推开他的房门,拧亮了灯,他已经睡了。

于是兴致全没,转身就走,想不到谢子军被惊动了,揉着眼睛问她:“什么事?黎芬!”

“唔,我想找本书看看。”

“大半夜,看什么书?还不早点休息?”

其实,他看到了她是光着身子的,那是一个成熟女人的完美胴体。不过他也仅仅是看到了而已,连一点点的兴奋之火,也燃烧不起来。随后,脸朝里翻过身去,又呼呼地睡了。

那一夜,她真的失眠了。

“混蛋,全不是东西!男人,是以自己的需求去对待女人的。”

第二天,她上班,经过杨扬的高新技术处,找了个理由,进屋和那位处长,说了两句话。无非是又到月底了,恐怕需要人力上的求援。这当然是没话找话了,因为即使她不打这个招呼,那位处长也会派人的。她是个很干练,很有威信,而且很有前程的女中强人,很可能是明天的司长,后天的部长助理。那位处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那还有什么问题呢?您点谁,您说吧!”

她还没有张口,办公室里好几个小伙子,都是曾经帮忙突击过电脑运算的,伸出手来向她报名。

黎芬笑了,吓唬他们:“这一回,可是讲无偿奉献的呵!”

“那我们也去!”谁都知道她出手大方,是个有气魄的领导。

她顺眼看了一下里外屋,那位置上没有杨扬的影子。于是,她心里更不是味了,究竟什么事,使那个年轻人睡过了头呢?她走出技术处的时候,那位处长也随之走出来,在楼道里,好像无所谓地问了一声:“那天的人事吹风会,你怎么没参加呢?”

“刘虹回来跟我说了说。”

“是嘛?”声调有点上扬,是典型的疑问句。

大概他们同属于机关里的技术官僚层的缘故,有点惺惺相惜。很明显,她听得出来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暗示什么。不过,她很自信,吹风会的事,老田有一次问过她的想法,还明确说过,以后高新技术方面人事安排,要她多提供一些意见,我们过去吃过太多片面性的苦头了。

“那我就不参加会了,快到月底,又是季度末,国家计财委要材料,总是很紧迫的。”

那天老总传达部务会议精神,她说她去不了。

“好吧,好吧,派个人来听听吧!”

难道会上有些什么变数?刘虹怎么没有谈及?她从来不相信那个幸福得要命的副手,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会在她手下安居乐业。这位前珠算冠军,原先曾是彭老总的左膀右臂,本来是作为第二梯队,要接那位老总的班。后来,官场的变化和这六月里的天气也差不多,刘虹失宠了,到中心来当她的副手。不过,黎芬并不在乎这位副手,究竟有多大能量,现在已经不是珠算时代,不会有太多的戏好唱。

黎芬谢了那位处长,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注意一下,那个小女孩是否和杨扬一样无影无踪,这时,彭克像在阅兵场喊口令似的,以振聋发聩的大嗓门,从老远就吵吵巴火地来了。他陪着一位贵客,径直推开了她的门。

“你们看,是谁大驾光临?”

刘虹笑着迎上去,“贾大姐,您来了!”

正在忙着礼仪小姐竞选的贾若冰,是个很洋派的女人,很有洋味地同黎芬拥抱,还贴了贴脸。黎芬明白,这位夫人,一旦用得着你的时候,感情马上就会升温。心里想,总不会又是来拉赞助?她好像风闻这次公关协会的选美活动,声势造得很大,支持者很多,赞助拉了不少,但由于国家银根收紧,资金到位率不高,她有些着急,所以,她很怕老太太再张嘴要钱。

然后,她转身和刘虹握手。很一般化地寒暄了两句,最后她问:“唉!怎么你还没有去集中啊?这次你们好像要走七八个国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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