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下):孙权遗书退老瞒
荀彧为曹操的首席谋士,第一智囊,为初平二年事。一见面曹就说“吾之子房也”。口气之大,把荀彧吓一跳。问题不在他够不够张良的水平,而是曹操认为自己是汉高祖刘邦,那就太越格了。建安八年,曹操上表,请爵荀彧,评价之高,无与伦比。在第一个版本里:“臣自始举义兵,周游征伐,与彧戮力同心,左右王略,发言授策,无施不效。彧之功业,臣由以济……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在第二个版本里,为其评功摆好,嘉奖褒扬,则更为加码:“守尚书令荀彧,自在臣营,参同计画,周旋征伐,每皆克捷。奇策密谋,悉皆共决。及彧在台,常私书往来,大小同策。《诗》美腹心,《传》贵庙胜,勋业之定,彧之功也。而臣前后独荷异宠,心所不安。彧与臣事通功并,宜进封赏,以劝后进者。”
但是,善用天下之智力的这位领袖,却把建有丰功伟业,一起打下江山的超一流谋士,逼得饮药自裁了。正史说得很得体,“会征孙权,表请彧劳军于谯,因辄留彧,以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太祖军至濡须,彧疾留寿春,以忧薨,时年五十。”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汉献帝建安十七年(212)冬十月,董昭进言,曹操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锡以彰功德,而荀彧不以为然,以致惹怒曹操。但事实上却反映了以曹操为代表的新兴阶层,和皇族、贵族、士族、豪强等旧统治集团及儒家思想体系所构成的深层次矛盾。当时,许都有两个中心,一个为汉献帝刘协,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向心力;一个是曹操,力量强大到了不得。董昭本是风派,最早投靠曹操,他当然属于后者。但荀彧,“吾之子房”,毫无疑义,应该跟曹操一伙,不过,在这件事上,他俨然以捍卫正朔的姿态出现,这就大大得罪了曹操。老实讲,曹操对于董昭的马屁,什么封魏公,什么加九锡,不是特别热衷。他想马上当皇帝,只要吭一声,汉献帝还不得乖乖禅位。因此,在曹操看来,他可以表示不介意,他可以表示高姿态,但别人不得表示你曹操本来就不可以。旧统治集团这样说,他也许一笑了之。出自荀彧之口,便罪实难逭。荀彧这番话,出发点完全是站在维护汉室的立场上,跟随曹操这么多年,“举贤用能,训卒厉兵,决机发策,征伐四克,遂能以弱为强,化乱为治,十分天下而有其八”,敢情为汉,并非为曹,那当然只有赏他一死了。司马光认为荀彧辅佐曹操,是“汉末大乱,群生涂炭,自非高世之才不能济也。然则荀彧舍魏武将谁事哉?”
其实,历史有很多糊涂账,曹操究竟为什么要灭掉荀彧,恐怕还有更深刻的背景。两年以后所发生的诛伏皇后案,足以说明复辟与反复辟的两股势力,始终是涌动在许都政治生活中的潜流。在这位枭雄眼前,你是为汉,还是为曹,不仅仅是立场问题,更是要不要脑袋的大是大非问题。
荀彧、董昭,便是当谋士能否善终的两种类型。
董昭谄媚曹操,“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锡’以彰功德”,荀彧跳出来曰“不可”。唐人杜牧认为,荀彧“之劝魏武取兖州则比之高、光,官渡不令还许则比之楚、汉,及事就功毕,乃欲邀名于汉代,譬之教盗穴墙发匮而不与同挈,得不为盗乎?”诗人的意思很清楚,你已经上了曹操的贼船,和他一伙,还说什么“匡扶汉室,当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以示清白呢?曹操未必在意这些虚荣,但荀彧站在汉献帝那个中心立场上唱反调,这是他不能饶恕的。
作为领袖的智囊,无论做出多少杰出的贡献,得到如何的殊荣,切切牢记自己的下属身份,不得僭越。他可以与你亲密无间,你万不可跟他平起平坐。也无论怎样从大政方针到具体政策上,产生差异,以致忤逆上意,除昏君外,仍可有获得理解的可能。但涉及领袖个人欲望方面,半点分歧的看法也不能表现出来,那绝对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荀彧的饮药自杀,除了他心存汉室,不可原谅外,还在于他过高估计了自己,认为有资本可以阻止曹操称公,而曹操不能对他怎样。对不起,他忘了这个世界上有几个是听得进别人言语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