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下):关公赚城斩车胄
汉献帝想复辟,授衣带诏于国舅董承,秘密串联,策划推翻曹操。适西凉太守马腾来访,经试探后“遂邀腾入书院,取诏示之。腾读毕,毛发倒竖,咬齿嚼唇,满口流血,谓承曰:‘公若有举动,吾即统西凉兵为外应。’承请腾与诸公相见,取出义状,教腾书名。腾乃取酒歃血为盟曰:‘吾等誓死不负所约!’指坐上五人言曰:‘若得十人,大事谐矣。’承曰:‘忠义之士,不可多得。若所与非人,则反相害矣。’”
我不明白马腾为什么要“若得十人,大事谐矣”。做这种事情,应该是成员越少越好,范围越小越好,这样,精练便于行动,精干易于保密。但显然,马腾的心目中,“十”意味着完整、完全、圆满、终极,意味着顶天立地,无以复加,再也超不过了。所以,十分的满意,十足的成色,十成的收获,十全十美的结果,便成了中国人努力要达到的极致境地。
扩而大之,中药的十全大补,中乐的十面埋伏,中国画的十美图,中国民间曲艺的打十番。中国人犯了罪的十恶不赦,连旧社会的上海,也一定要叫作十里洋场。接下来,十年寒窗,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辛苦不寻常,十步之内有芳草,都表示只用上这个十字,才是一种无法逾越的极限、顶点。因此,对于“十”这个数字的过分在意,过度敏感,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中国人才有的文化心态。
我不知道这样的绝对主义,形而上学的僵硬死板,是不是起到阻碍人们思想的作用?如果已经达到了顶点、饱和、终结、完成的状态,人们还需要努力奋斗吗?还有必要再去争取,再去开拓吗?
所以,对于中国人特别热爱的这个十,就要一分为二地看了。一定要到十,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有其积极意义。但够了十,便不图十一、十二,不想取得更大进步,恐怕就有一点欠缺了。因为生活从来是不会停滞的,道路永远是向前的,人的生命在没有结束之前,也是不会有终点站的。所以,十,不能是努力的尽头。
是十就是十,不是十就不一定非十不可,这才是讲求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汉献帝复辟的最重要信物衣带诏所托非人。他让国舅董承携此复辟诏书,世上哪有此等秘密工作者——就在伏几而卧的片刻,便事泄于王子服,然后又有种辑、吴硕,然后又有韩遂、刘备,这种毫无警惧之心的地下活动,焉有不败之理?对政治家来说,无永久的朋友,也无永久的敌人,一切以利害为准。
因此,不能轻信他人,不能感情用事,不能久拖不决,不能放松戒备。因为在政治斗争中,敌我友各派力量总是要在适应客观情况下的变化,不停地分化并不停地重新组合。合纵也好,连横也好,任何歃血同盟或是签字画押的联合协议,都属于短期行为。谁也不能保证墨迹未干,而双方是否已离心离德、分道扬镳,所以条约只不过是一纸空文。同样,昨天在疆场上厮杀的仇敌,今天拥抱在一起,亲密得难解难分,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早晨还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呢,到了傍晚,把酒言欢,尽释前嫌,俨然像暹罗双胞胎,进入无差别境界,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所以,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中国人旧有的文化心理,以及“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孔孟之道,显然在这样的阶段只可放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要是当真,这个政治家可能有感召力,但成功的希望却会由于他的迂腐而丧失殆尽。
刘备不久前还在相府小亭里煮酒论英雄,一转眼间,就杀了车胄,叛了曹操。刚把袁术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袁术本人也吐血斗余而死,现在刘备居然去向袁术之兄袁绍求助。而袁绍竟也不顾手足之情,答允出兵救援。一切的不可能变为可能,而一切的可能变为不可能,所有决定统统以各自的切身利益为基准。
马腾走了,刘备跑了,十人之数还未凑够,复辟图谋却败露了。看来,数字迷信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