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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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我来带两只肥鸡,再叫薇姐来好了。”
片刻间,康朱皮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从封建迷信角度解决这鸡脑子的神秘学解释问题,刚才他已经向丹英姐抛眼神求助,得到的结果是让他自己看着办。
那就看着办好了,康朱皮索性把鸡当竹鼠用,捏着手里的鸡头,大声胡扯,说不必担心,此鸡首双目被煮得骨裂,裂纹好似人形!是大吉之兆,大吉啊!
听着康朱皮胡扯,一旁土匪的阴阳先生十分奇怪,心说这不是鼠卜的规矩么,怎么鸡卜也能用这一套了,但碍于是“康神仙”在讲,或许真有什么特殊的秘法?他也不敢妄下判断。
见阴阳巫师不敢下“专业判断”,康朱皮便更来劲。他又撕下一只鸡腿,表情极其夸张地嚷叫:
“看啊!这鸡腿骨长而直,好比一把长剑,若看爪子,则好比金钩,若看其腿胯,则好比骨朵,这是什么征兆?主大吉,破军,凡攻战,必大吉,大吉啊!咱们速下山,定可大获!”
听着康朱皮信心满满,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他那基本是临时拍脑壳的口胡,阴阳巫师虽然愈发感觉哪里不对劲,好像挺不符合当前流行的占卜解释,可又害怕是什么西域来的秘法,心中十分纠结,只能一个劲朝张驼豹使眼色。
张驼豹左顾右盼,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每次下山都要鸡占鸟卜,碰到今天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做匪数十年以来,张驼豹对于忌讳的事情,是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而侥幸从残酷的山贼生涯中幸存下来,更加强化了张驼豹对玄学,特别是已有禁忌的迷信。
康朱皮虽然在怪力乱神领域“赫赫有名”,但不熟悉总归是不熟悉,让张驼豹背弃长期经验,去相信完全相反的判断,总归心中无底。
老大不敢跟康神仙,众山贼也是十分纠结,张驼豹几次欲言又止,若不派人去跟随康朱皮,那是抽自己的耳光;若派人协助,又怕去的人士气不振,反过来影响自家的威望......至于改天再去,自家倒是无所谓,但黄毛子神仙恐怕不会高兴吧?
正当张驼豹与一众手下两难的时候,康朱皮还在卖力地兜售他刚编的占卜术,同时把山贼的迷信风气在心中吐槽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抱怨他还是和山贼不够熟悉,还在感叹占卜这种迷信,若要破除,必须是在事后予以反证,在事前抨击效果甚微,这就让康朱皮一时没法拿现代科学说事。
正当陷入僵局,康朱皮的几个亲卫都跃跃欲试,准备上来劝说,这次干脆不带大驼军玩,让这次会盟泡汤算了,终于有人跳了出来,大喊道:
“我来!”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聚过去,发现是张驼豹麾下的一个山贼头目,在腋下夹着一顶乡野村夫常见的合欢帽,虽然看上去二十多岁了,但并不束发,留着男童式的总角。穿着乱麻破绵填充的缊袍和羊皮裘,一套破破烂烂,用麻绳串联起的皮甲片勉强能护住前胸,后背就只能毫无防御了。下着合裆胡裤和露出大脚趾的胡靴,腰间悬着两柄缠好刀绳的环首刀,背了把猎弓,靴子边还插着匕首。
此人刚才蹲在石头上看戏,此刻蹦下来,挥着胳膊,脚步迈得飞快,却明显感到一只脚有些跛,身躯一摇一晃,连带着甲片和佩刀也一摇一晃,一溜烟地跑到康朱皮和张驼豹面前。
“若弟兄儿不愿去......”他直接把话挑明了:“我愿带本寨人马下山,同黄毛子神仙干番事业!”
“好!真不愧是铜调调,好一条柴禾子!让兄儿长粉壳!来,披甲!”
张驼龙抓住台阶,不仅将来人称赞一番,将其比作豺狼般的凶兽,还让亲兵捧出一套皮甲,应该是张驼龙之前所用,此时便“大方”地送给了这位外号“铜调调”的山贼。
康朱皮亦长吁一口气,折腾这么久,若是为了个鸡脑壳搞的没法收场,可就太搞笑了,对于自告奋勇来做盟友的人物,当然按老规矩要好好拉拢,康朱皮当即上下打量来人,试着询问道:“敢问壮士大名?”
“别弄,还大名......我叫王波,没字,喊我铜调调便可。”
山贼头并不如其他大驼军成员那般嘴上说着黄毛子神仙,姿态亦是十分敬仰,他表情十分无所谓,操着一口很重很杂的不知名土音,康朱皮想要跟上听懂都十分费力:“我有二十个弟兄,跟黄毛子神仙一块下架子(山),去砸窑打圈,怎么快活怎么来!”
“好!到时财货八分按人头分,再取二分交予驼豹兄,多分予大驼军其他弟兄,做帮忙照顾我军伤员的辛苦钱,如何?”
康朱皮当即谈论起事后分财的事,土匪嘛,最要紧的便是怎么分横财,稍有不慎,可能就引发内部火并,绝不能疏忽,不料王波居然迎着康朱皮的目光与其对视,语气里信心满满,一口说道:
“
驼豹大兄有规矩,横财无论多少,都分为九,二归山寨,一归踏线,一份先登,四归众兄儿,余留一份抚挂红(负伤),哪能我改?还是先按人头分,黄毛子神仙有多的马有营帐灶具便拿出来,每一匹马算半个人,一口釜也算半个,余下的钱财妇孺,我等大驼军有自家的规矩,得罪了!”
“我还有几条规矩,不辱杀妇人,不杀老弱孩童,不抢不杀穷人,能做到么?”康朱皮见这王波说起规矩来头头是道,便赶紧抛出规则来,这得趁着鸡占鸟卜的“神圣仪式”事先说好,到时万一起了冲突,也留个说辞。
“黄毛子神仙,我大驼军一不烧,二不奸,三不杀好人,四不吃窝边草......这架子(山峰)上下,谁人不知?”王波阴恻恻地笑,走了几步,跛足的他摇晃着,好像真的是“调”,转而反问道:
“你不打硬窑红窑,难道去抢软窑的穷鬼么?还是说,黄毛子神仙你准备砸圈,扮演一把官狗儿的王师?”
康朱皮不禁皱眉,他晓得,在山匪的黑话里,软窑指代只有平民和小豪强居住的乡里村社,外面围了一圈土墙和栅栏,各家各户则拿矮墙木板树杈围起来,防御力很低,故称软窑。而硬窑则指分布在河畔山边险要之处的豪强坞堡;红窑则是更大的豪强堡寨,不仅多在地方扮演官绅的身份,蓄养私兵部曲,还经常买通各路匪盗,大驼军本身便与雁门郡的几处红窑有关系,这样的“窑”,一般的匪徒可不敢去砸。
至于砸圈,那便是攻打县城,非得联系多股山匪,还得请关内外的乌桓、鲜卑人配合不可,这雁门的土匪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干过如此“恢弘”的事业了,因此康朱皮砸了上谷、广宁二郡五大“圈”的事迹才震撼了不少山匪。
只是王波丝毫没有被康朱皮的事迹震撼的迹象,身形矮小,尚不足汉七尺,有经验的人便能料定,青春期长身体的阶段必然发育不良的他毫不客气地与康朱皮继续对视:“我听说黄毛子神仙人马多得很,不砸窑,哪里来的星星散吃?只是砸了窑,我可以让儿郎们不杀不抢,可是黄毛子神仙,咱杀了他家男丁,夺了窑里存粮,剩下几个妇孺孩童,能在这雁门活命?这不算杀老弱妇孺算什么?活活饿死,有一刀痛快么?我听说,你手下有什么‘军正’,到时咱兄弟饿死老弱妇孺,你是让军正来砍头,还是开背?”
若单看五官,王波算得上俊秀,胡子亦修剪得十分整洁,只可惜被一脸虏疮留下的痘痕毁了个干净,眼神里更是透出一股固执与狡猾并存的复杂蕴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豺狗一类的野兽,此刻他咄咄逼人,呲牙咧嘴,就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