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璠并不服气,他知道父亲并不是那种不让孩子说话的人,此刻便壮起胆子顶嘴:“父亲,杀不完也得杀嘛,儿以为,一人反则杀其妻子,一家反则杀五家,五家反则杀百家,将此贼尽数杀了,不就没人反了?”
“书生,且多读两本史书!”刘弘愈发无奈:“上谷反贼都是胡儿么?非也,中夏之民大有人在!如果百姓安乐,就算是康胡儿鼓动,真就能闹成今日这番景象?我时常叫你读史,昔前汉闹羌患,初叛之时,羌贼器械都不齐,持铜镜以象兵,负板案以类楯,部落酋帅之遑遽扰攘,不能一统,不如官军远盛!而且百姓遭遇羌虏,亡失财货,人哀奋怒,各欲报雠,本来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军民一心,几郡之力便可平息,结果呢?羌患今日未消,我且问你,为何?”
“父亲,儿以为是前汉后来的边将无能,不能如卫霍充国一般能征惯战,一举荡平羌虏!”
“真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我以前给你说要多读《汉书》!”刘弘简直像教导当年不开窍的司马衷,一样开始耐心教育自家的儿子,只不过说话更直了一些:
“你只知道赵充国平定羌患,却不知他上书朝廷,要先‘先零之诛以震动’,再对‘悔过反善’的羌贼赦其罪,选择良吏知其俗者捬循和辑,才能镇抚边患,何尝用的是一味杀戮之法?”
一口气说了一堆,刘弘饮了些乳酪汁解渴,继续说:“前汉边地后来的太守令长,不少人只是些畏恶军事的外乡人,远观武勇剽悍,近观怯劣软弱,以为边郡的事情,痛不着身,祸不及自家,治内无策,弄得盗贼横行,小民嗷嗷,到了御贼之时,就一味地杀啊,剿啊,通军事便罢,却又多不通军事,小胜便虚张首级,杀民一百则言一,杀虏一个则言百,军败便干脆隐匿不言,最后局势糜烂了,就只会内迁郡县,弃朝廷疆土、赤子于胡虏。是使胡虏强而中国弱,明为护国,实为害国!”
实际上,长篇累牍引经据典的刘弘,倒不是真想和儿子探讨前汉羌乱,他更想拿十几年前本朝发生的拓跋树机能之乱举例子,但毕竟当朝事不好讲,只得拿着汉代羌乱旁敲侧击。在刘弘看来,拓跋树机能之乱才值得警醒,原本当时的局面,朝廷稍微控制一下,也不至于搞成“尽有凉州之地,武帝为之旰食”的结果。
一开始,邓艾说着“戎狄兽心,不以义亲,强则侵暴,弱则内附......羌胡与民同处者,宜以渐出之”的话,向朝廷建议把南匈奴分割成现在的数部,还要把与汉人杂居的羌胡迁移出去,避免生事,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但邓艾偏偏说一套做一套,他自己不仅为了伐蜀大用羌胡,还接纳大量内附的鲜卑人,使其游牧于雍州、凉州,而且允许这几万鲜卑人“与民杂居”。
朝廷就觉得,这些鲜卑兵迟早是祸患,就调“素有名望”的卫将军胡烈去做秦州刺史,镇抚胡人。不料,胡烈仗着自己是抗吴平蜀的宿将,一味对鲜卑强硬用兵,只愿“镇”,不肯“抚”,若他是前汉段颎那样的名将也就罢了,可胡烈却又没这本事,很快被造反的虏酋头目拓跋树机能打了个大败,身死殉国。
而在胡烈被拓跋树机能围困的时候,镇西将军司马亮所遣援军主将刘旂观望不进,坐视胡烈被杀。司马炎震怒,欲斩刘旂,却被司马亮保了下来,结果司马炎只略贬了司马亮的官职,同年就让司马亮进位为抚军将军、假节、都督诸军事。
紧接着,曾担任护匈奴中郎将的石鉴担任安西将军,与新秦州刺史杜预一起讨伐拓跋树机能,这两人年初就不和,石鉴刚解除了杜预的官职,朝廷硬是把有仇的两人调做需要共赴讨贼大业的同事,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果不其然,私仇干扰了公事,先是石鉴强行命令只有“兵三百人,骑百匹”的杜预出击讨虏,不愿送死的杜预当然不肯,还诚恳建议不要在秋季进攻战马肥壮的鲜卑人,等到来年春天后勤充足,鲜卑兵战马疲弱再进军,立刻就被想报私仇的石鉴找了个由头,把杜预槛车送洛治罪。
送走了杜预,石鉴与拓跋树机能大战,又被打了个大败,但石鉴这次谎报军情,反而说自己大胜,班师回朝,又与因为娶了司马懿女儿而在八议范畴内不被治罪的杜预产生纠纷,后者抓住机会骂石鉴讳败为胜,两人互相攻击,搞得朝廷上下鸡飞狗跳。
但拓跋树机能还在闹啊,并且联合了更多的羌胡,陆续杀死了两任凉州刺史,其中还包括名将牵招之子牵弘,因为他继续学胡烈的冒进策略,结果不出意外战死。朝廷只得再派司马骏镇抚关西。
虽然名将文鸯重挫了拓跋树机能,胡羌一度纷纷归降,但新一任凉州刺史杨欣治理无能,再次搞得羌胡叛乱,被拓跋树机能派部将若罗拔能斩杀,致使局面又一次败坏。
拓跋树机能闹到了这个地步,死了四个封疆大吏,朝廷衮衮诸公却开始鼓吹不必出兵,说什么“出兵不易,虏未足为患”,仿佛前汉的割凉派一般,觉得不出兵,不上报,不要凉州,拓跋树机能就不存在了一般。而主战的李憙提出了更奇怪的计划,要把好不容易分割开来的南匈奴五部兵合为一处,交给他的并州老乡刘渊,让匈奴兵替朝廷平乱,这岂不是前门驱狼,后门迎虎?
所幸,最后马隆终于靠着剿与抚两手之力,带着朝廷的精兵、偏箱车与蜀汉诸葛亮的战法,收服虏酋猝跋韩、且万能、没骨能等人,讨杀了拓跋树机能,才终于搞定这场边患,但其中发生的诸如朝廷武库令与马隆关系不好,就拿曹魏时期的腐朽兵器发给国家征募的勇士,马隆得胜回来后,朝廷相关部门又奏请“因为许多将士之前有官职爵位,所以这次平贼得胜就不用再赏了”等等这些破事,刘弘也是心知肚明。
整个拓跋树机能之乱持续了几乎十年,在此期间先后发生了管控无能、主将冒进、援军不救、后勤紊乱、统帅避战、公报私仇、朝臣粉饰太平、有功不赏、有过不罚等诸多坏事。在朝廷对胡的处置策略上也是朝令夕改,前后矛盾,抚又不抚,剿又无能,着实令刘弘感叹。
在他看来,当时天下尚未平定,还是新朝立国建基的时候啊,本应是锐意进取,朝气蓬勃的开国之势,以鼎定天下之军,肃清万里,总齐八荒,怎么一个小小的叛虏,就弄得朝廷如此浑浑噩噩,暮气沉沉?
而如今的康胡儿,若是他刘弘处理不当,难道不会成为新的拓跋树机能么?
“父亲,父亲,您觉得须先平定索虏,再处理妖贼,倘若妖贼流入代郡,或东往辽西,怎么办?若是去辽西,可就不归咱们幽州军管了,若他要去代郡则麻烦了,妖贼寇掠两郡,害得道路不通,也不知道代郡那边防务如何了,有无应对了。”
儿子的问询声把刘弘的思绪引回来,宁朔将军早已有布置,此时便简单与儿子交代两句:
“辽西路难行,康胡儿不会去的,且俘虏已经交代说他往西逃窜,必是去代郡无疑。我先前已暗命一队精兵自广昌出飞狐口,此刻应当快至代县,康胡儿若击代郡,势必被我夹击,只须他一败,上谷、广宁之乱便可暂时平定了,到时再慢慢安抚胡晋百姓,驱逐外虏,则边患自消。”
——
巴蜀流人散在荆湘者,与土人忿争,遂杀县令,屯聚乐乡......贼请降,(王)澄伪许之,既而袭之于宠洲,以其妻子为赏,沉八千余人于江中。于是益、梁流人四五万家一时俱反......澄亦无忧惧之意...日夜纵酒,投壶博戏,数十局俱起。
——《晋书》
记不住网址,可以百度搜索:【33看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