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氏、张氏和乌桓审氏、祁氏不停地讲官话,摆官威,听他们的自我鼓吹,这几个宗族部落不仅占据了郡县属吏的最高位,更有洛阳宿卫军幽州突骑部队的牙门将、部曲督、骑督,或者边军的偏将军,还有人担任辽东郡太守,在燕王司马机、护乌桓校尉刘弘帐下做主簿、司马。这几家还相互联姻,可谓是上谷最大的本地政治集团。
文家和渐氏一豪一酋则态度坚决地唱白脸,一定要康朱皮交出全部粮食,做完买卖就麻溜地回并州上党去,不要在上谷多停留。他俩的位置也最靠近康朱皮,就近期对流民的调查来看,确有一些人是偷偷从文罴的坞壁或渐裳的邑落里跑到康朱皮这里混口饭吃,这可能便是文、渐二家对康朱皮的敌视态度的真正原因。
寇肃之则选择唱红脸,这不仅有村长寇弘从中牵线起到的助力,而且寇肃之似乎不仅对粮食有需求,还对天师道的传教工作很感兴趣,故他不仅一直在替康朱皮打圆场,还想把话题引到康朱皮到底对天师道有多少了解,是否真如他的手下所说的那么有力量。
寇氏唱红脸,文氏唱白脸,两家互不相让,侯氏则居中调解,确保与康朱皮的交涉能正常进行下去。最后那家薄氏乌桓则对康朱皮在上谷安营扎寨一事持不置可否的态度,连在中间骑墙拉架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对康朱皮手上的粮食感兴趣。
“康郎君,我等聊了这许久,可否给个准话,你到底卖不卖粮,卖多少?”
听得侯儒的质问,康朱皮环顾在场本部或盟友,见王梦一副迫不及待卖粮的样子,就知道这粮不卖也不行,双方是靠故交友谊和最近的神秘主义信仰因素来维持关系,他若要走,康朱皮是留不住的。况且王家本是来做生意的,让王梦这种庄园主自掏腰包地救灾,可能还需要花些工夫。
“当然卖粮了,王阿兄,你所带来的粮食、布匹可先售与诸位豪杰。我听亲随说,乌桓百姓虽然定居在上谷、雁门、代北已久,都能种些黍粟,但要吃饱饭还要靠与中原百姓商贸往来,这怎么行?如若不能自给自足的话,这样的荒年可不好过,我得卖粮给你们救急。”
一听康朱皮要先售粮给他们,四家乌桓首领都面露喜色,薄氏乌桓头领蹭地站起来,就要去拉王梦订约买粮。
“不行!今天,最多明日,康郎君要卖全部的粮食!不能再拖了!”文罴却不依不饶。
“文堡主,我就算把粮食全卖了,那也不是一日之功,你看这还有一二千人要吃饭喝水,都卖了他们吃什么?凡事总得慢慢来吧?”
“这不关你个外乡杂胡的事,你卖完就走,我来管。”文熊也过来催逼。
“上谷郎君们,你们看,不是我不想卖,是文堡主非要强人所难。我说,不会是你想独吞着所有的粮吧?”
康朱皮听得有些厌了,摸着下巴,装模做样地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寇肃之等豪强,没得后者开口劝架,文罴就忍耐不住他的本意,指着康朱皮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不走,我让你个杂胡再哄走我家奴婢?要不是阿翁我管得严,跑掉的就不止五十个人了!胡儿,你究竟卖不卖粮?”
“好,那我就把粮食全卖给文少郎,免得你养奴婢养不起,反倒把自己饿死了!不过,你要吃下这三百匹骡马拉来的粮食,也不怕撑死么!”
康朱皮毫不示弱地讥讽,他现在清楚自己和文罴的利益有极大冲突,双方驻地又离得近,马疾驰也就半个时辰就到,矛盾根本难以调和。
见得两边头领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双方亲兵私从也都齐握兵刃在手,只等一句话就开始厮杀,其他豪强赶忙来劝架,好说歹说才让双方勉强“握手言和”,让会谈能够继续下去。
一来,上谷豪强们刚被庞存忽悠了,不太愿意和康朱皮这种“装神弄鬼”的人闹翻;二来,他们也想拿粮食,康朱皮既然并没有拒绝卖粮,也没有卖给外人,何必把好事闹到如此僵局?况且大多数豪强住的离鸡鸣山远,坞壁中奴婢没那么容易逃亡来此处,所以没像文氏那样的利益冲突,更是无必要动刀兵。
“尔等谈吧,让你这杂胡快活几日,到时且要你知我手段!”
文罴气鼓鼓地撩下句狠话,随他兄长一道拂袖离去,渐裳有些不舍,但也选择跟着文家离开。
康朱皮不以为然,走了个讨人厌的文罴,便可以靠安抚剩下的豪强来分化瓦解了。他先让王梦速速与三家乌桓订约卖粮,稳住这些边军专业户和骑墙派,又拨冗出相当于总数三分之一的粮食总量,答应过几日就以优惠价格卖于侯儒,令侯氏兄弟非常高兴。
之所以如此慷慨,并不是康朱皮准备拍屁股走人了,而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势要先下手为强,找文氏开刀,靠他家的存粮来渡过冬天。
双方约定完后,侯儒等豪强纷纷告辞,只有寇肃之暂且留下,因为他提出想去参观下静室,康朱皮只好带着一些亲随,还有熟悉天师道的李氏姐弟陪同。
结果到了静室,寇肃之打量下格局布置,觉得并无什么大问题,还坐在静室中吟诵了段经文,康朱皮听不太明白,只在一旁围观。
吟诵已毕,眼瞅静室四下无闲人,寇肃之便正了正衣冠,突然严肃地询问康朱皮:
“康郎君,你觉得文堡主此人如何?”
“寇郎君有答案,寇郎君的答案和我一样。何况,单论卖粮这件事,文堡主做的不太好吧?”
“我与文氏结过仇怨,至今怨气未消。我在他家坞壁有内应,郎君若想与文堡主动刀兵,我可襄助一臂之力。”
康朱皮闻之微笑:
“寇郎君作此想法,我深以为然,在此先谢过了,但郎君还想从中获得什么便利呢,不单是报仇吧?”
“何利?不助君子周穷救急,为天地之间大不仁人!替一仁德之人,诛一大不仁人,不是利么?康郎君虽是杂胡,但所行事深合中和大道,文氏豪强俗民都不知,天地生凡财物,已属于人而无根,上不属天,下不著地,本就是用于循环往复,周济救困,能将财物行施予贫家,使之欢乐,这便是贤明仁德!”
寇肃之一展袍袖,声若洪钟,目光锐利,与闻言一惊的康朱皮对视。
——
来上谷前,我的确对豪强干扰做了应对的预案,我本想利用在饥饿流民甚至是奴婢群体中开展宣传,发动他们来与我一道对抗豪强,但事实并非如我所想的那般简单。
因为我发现,即便是灾荒过后,第一时间能流入到我麾下的人,不是因破产的自耕农,就是穷苦的雇工,只有人身自由的人才能方便地逃亡。但更多的人都是依附庄园经济的农奴、衣食客和奴婢,这些人数量远多于自耕农,却不愿意逃离去陌生人控制的地方。
庄园主依靠法律、经济甚至是血缘优势,牢牢控制了奴婢的人身和财产,还有未来的可能性,逃亡的代价过高。同时,封闭的庄园靠一堵高墙挡住了像我这样的外来者,庄园与庄园之间的经济联系又不强,我很难直接发动奴婢阶层。
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进行宗教宣传,以改信的庄园主为纽带,快速把我的需求传递给各庄园的百姓。弊端:庄园主改信后,实际上很难动摇原有的经济结构,我实际上接盘了所有的弊端。
另一条路是打破庄园,消灭庄园主,将奴婢们重新编组后收入麾下,他们会成为我坚定的支持者,此道高效而简单。弊端:我并没有好的收尾理由来应付上谷一带的晋朝官府,特别是护乌桓校尉府的官军,且容易引发整个庄园主阶层的敌视。
——《往事录·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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