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朱皮静静的听完,叹气道:“那是姐你最后的积蓄了,有多少来着,我以后补给你。”
“你卖了祖传的地,我如何又舍不得那点钱和首饰呢。”米薇笑了笑,突然发现不太对:
“你哥康乃希呢?”
康朱皮嘴唇动了动,摇摇头。
两人沉默不语,只是继续朝前缓行十几步,米薇才又张口说道,声音带着些颤音:
“康乃希那一支的家系绝了,这意味着什么,在他在烈火中安息之前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吧。”
“唔......”
想到羯胡某种极其恶劣的葬俗后,杀了一天人的康朱皮也不由得反胃了一下:
“我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仅过了一个时辰,被扑灭大火的县衙前。血战余生的县吏们忙前跑后,从府库里拿出侥幸未损坏的各类器具,在宽敞处铺上供人坐的竹簟,摆上跪坐久了可以倚靠的凭几,放好案几,酒杯、漆盘、九格食盒、勺筷炙叉在上面一字排好,又在四角之处插上了漆杆立柱,杆头拉上绳索,挂好细麻布做的布障,捧出异兽型烛台安放,一处宴饮场所便成了。
记室内史李政和兵曹史林唐刚刚换去了血衣,就奔赴县里的各大户处,从惊魂未定、劫后余生的人手中“借走”侍女和童仆,“借走”鸡豚与酒水,弄得是到处鸡飞狗跳。市掾杨磊则干脆和捕贼掾方光一道打开了市集的大门,在里面翻找今天商人、农民逃难时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挑出羊羔仔、肉狗和酒菜取走。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廿,小名崇双,也就是故幽州刺史洛阳大侠李阳的嫡次子,换去平民衣服,穿上了素纱单衣和华服锦袍,正坐在竹簟上首,肘倚凭几,手按麈尾扇,一个侍女正跪坐其侧,为他脸上傅粉涂朱。
“李长史,我看就这样就行,简朴点好,毕竟郝贼未平,不要铺张浪费。”李廿面色平淡,身上血腥气未散,大言不惭地说着。
李慨堡主坐在一边,想出言不逊,却只能点头附和,同时吩咐家丁速去准备食材美酒“为少郎压惊”
他听闻入县之贼有近千之众后,担心三子不能抵挡,就带上堡中精锐来武乡县城援救,不想现在却要陪一个士族子弟来喝酒!
况且这个家伙还从贼了!
是的,这年头宗亲贵胄、地方官吏、世家豪强雇佣强盗或者自己亲自下场“作贼”,抢劫远行富商,或者绑架人去卖为奴婢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听大哥说,洛阳很多人都靠这个致富,形成了产业化的强盗组织和销赃市场。李阳所经营的大侠事业就包括了抢劫—绑票—销赃—贩奴一条龙产业,据说司州、并州、冀州、兖州、雍州、青州等地世家都有从李家手中接手奇珍的渠道。
而且这种作贼行为基本不付代价,南中郎将、荆州刺史石崇不就天天在长江汉水上设卡抢劫,抢的人尽皆知,有人管么?
管不了,所谓“亲贵犯罪,大者必议,小者必赦”,亲贵们随便动动指头,托人说两句好话,交几斤黄金,就可以赎死罪了,抢劫算个屁!
所以李慨听到李廿少侠是带着一批人马来并州“游览名山大川,观太行形胜”的,就知道他们到底做了啥,只是他们居然胆大包天到和郝散这样扯旗造反的胡贼叛匪联手,想直接抢劫国家府库里的东西去卖,还真是闻所未闻。
刚才那记室内史李政说了,叛贼攻打县衙之时,李廿便站在乔伏利度身旁指点!他还带来十五人,皆蒙面持弓,射术精准,县尉就是被他们射杀的。结果现在找到其中六人的尸体,从平民区捕获了其他九人,结果李廿说他们是自己的家人,只是被叛贼裹挟,命令他们为乔伏利度搬运箭矢,结果杀了其中六个不从者,“都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幸死于胡贼之手,请为之厚葬!”
如此颠倒黑白,不愧是以“信口雌黄”闻名的王衍的故旧之子,一定小时候没少去他家做客。现在李廿还大谈特谈“贼情如何”,又说起他的“三位有勇力”的家仆已经不顾危险,快马前往晋阳、邯郸,找先君挚友中丘王司马铄、并州刺史夏侯骏“请救兵”,河内郡其父的旧衣食宾客“五百人”听闻他“遇险”也一定会火速来援,不几日就会有大军南下北上,可将郝贼“一举荡平”!
李慨在心中悲叹,就他这点能量,就算去告状,下场也不会比那些告石崇行劫的商人好到哪里去,就算现在按剑而起,杀了李廿,而且真的安排了罪名,给家族带来的也不过是灭顶之灾而已,谁不知道李阳家善蓄死士刺客?
无可奈何之际,李慨只有忍住一腔悲愤,陪着李廿聊天。随自己和三子前来的十余豪强并其侍从坐在下首,皆卸去铠甲,只留裤褶戎装,有的干脆换上宽大的襦衫两裆附庸风雅。
他们同样在听李廿高谈阔论,这些人很多不通文墨,甚至算半文盲,除了做生意时出远门外,可能一辈子都会和乡里那些大字不识的群氓黔首一样,走不出太行群山之间,被“见多识广,博文强识,容貌俊美,气质超凡”的世家公子李廿一通忽悠,有的人已经为自己的知识匮乏而自惭形愧,还有人居然开始讲李廿“运气不好,路遇流贼,是上党郡治安不佳”,并为此感到羞耻了,全然一副相信的样子!
一会菜品上来,众豪强吃着铺着嫩冬葵的豆豉酱粟米粥,接过侍童送来的炙得香油直冒,肉嫩膏肥的猪肉串与鸡肉串大嚼,在面前的九格食盘中取用肉酱、芜菁、腌梅、蛋羹,享受难得的滋味。县吏、部曲还有羯胡的小帅们只有在帷幔之外忙碌,忙着继续救火、运尸、打扫战场,只有休息的人才能吃些饼、粟之类的东西。
席间,李廿挥舞麈尾扇,像悍贼挥匕首利刃一般自然,他不断背诵并评点并州诸世家上品人物,什么太原王氏,太原郭氏,太原温氏,太原孙氏,太原庞氏,不懂行的豪强是听的如痴如醉,称赞之声不绝。只有李慨漫不经心的迎和下,环视席间诸人,突然想到了今天的功臣,忙问自己儿子:
“始之,康君子去哪了?怎么没请他来入席?”
康朱皮现在在李政的住处吃东西,李政是个光棍汉,也就一个破土屋,他也很感谢康朱皮、米薇姐弟俩带兵来救,就把房子让出来,自己去和方光忙活招待“贵客”,完了再去挤通铺。
康朱皮端着碗粟米饭,用筷子扒着往嘴里赶,米薇坐在对面,嘴里叼着胡饼,拿餐匕削一根羊肩胛骨上的碎肉给康朱皮下饭,两人身下就铺着些干稻草。
“唉,好想吃大米饭啊,啊,没事,我是说姐你存的羊肉挺香的。”
他本来想找县吏们做“社会调查”以了解西晋的“基层运行模式”,但今天实在太累了,浑身肌肉酸痛,手臂动弹的幅度都不能太大,估计没空了,只能和米薇在吃饭时讨论了一下具体细节,就合衣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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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性游侠,士庶无不倾心。为幽州刺史,当之职,盛暑,一日诣数百家别,宾客与别常填门,遂死于几下。”——《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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